孟子的教学活动不仅在子思书院里进行,也在社会上进行。社会上的许多人跑来向孟子请教知识,探讨学问,孟子均热情接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利渠畔的许多家庭、邻里纠纷,都愿找孟子去解决,孟子欲明断是非,便苦口婆心地向双方讲许多道理,令其心悦诚服。大约因崇拜之故吧,不少人有了疑难问题,或碰到了挠头的事情,便来向孟子讨教。每当这时,孟子不仅耐心地向来人指出该怎么办,而且还不厌其烦地讲解这样办的理由和根据。这样一来,孟子不仅是子思书院里的老师,而且成了全社会的夫子。
离子思书院十多里处有一个程杨庄,该庄有一叫程广助的农民,他七岁的男孩向明,随小朋友们捕蝉未归,撒下人马找了半天,踪影未见,孩子的母亲哭得泪人一般,便来请教孟子有无找到的希望。孟子询问了有关情况,当他得知向明不痴不呆,知道自己所住的村庄名和父亲的姓名时,坦然的微微一笑说:“不必着急和上火,不出三天,准有人将孩子送到你家中。”
程广助夫妇说了几句客情话,将信将疑地离去了。
第二天亥时左右,孟子冷水浴后正欲上床就寝,忽有人敲门,来者正是程广助。他手提礼品,满面春风地告诉孟子,果然黄昏时有人携手将他们的向明送了回来。孟子婉言谢绝了礼品,二人推让了半天,程广助才千恩万谢,告辞而去。
消息很快地在子思书院和因利渠畔传开了,有人疑心孟子是神而不是人,有人打老远的地方跑来看孟子的长相是否有异于常人。弟子们纷纷来问:“夫子何以知其必有人送子到家呢?”
孟子回答说:“人性皆善,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何谓人之善性?”公都子问。
孟子说:“人性皆善,指的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人人皆有这四心善性,发现一流浪孩子找不着家,寻不着父母,必像孩子的父母一样心急火燎,岂能不将其送回家去!”
“如此说来,善性即四心,对吧?”屋庐子问。
孟子微颔其首说:“正是,亦即所谓之四端也。”
“何谓四端呢?”屋庐子追问。
孟子解释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四端也,犹其有四肢也。”
陈臻问:“请问夫子,四端从何而来?是与人俱生的,还是后天习染而成的呢?”
孟子回答道:“仁义礼智乃先天所固有,非后天习染而成。”
高齐问:“夫子说人性皆善,有何依据吗?”
孟子问:“譬如我等突然发现有一婴儿啼哭着爬至井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家会置若罔闻,袖手旁观吗?”
“不,跑上前去将婴儿抱离井口。”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孟子继续问:“婴儿与我等非亲非故,为何要救其脱离险境呢?是其父母富贵,欲与之攀结交情吗?是为了在乡邻朋友中博取荣誉吗?还是厌恶那孩子的哭声呢?……”孟子这样问着,用目光扫视着一张张亲切的脸,见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心中在说着同一句话:都不是。他见大家默不作声,说道:“这便是恻隐之心。由此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就在孟子给众弟子讲解人性皆善的第五天,因利渠畔上演了一出骇人听闻的悲剧。有一财主与儿媳私通,被妻子发现,儿媳无脸面见世人,悬梁自尽。财主因妻子毁坏了他的一朵鲜花,一怒之下将妻子杀死。儿子在县衙为小吏,闻讯赶回家中,见其父杀妻奸媳,灭绝人伦,便挺剑上前,刺于父亲心窝,其父血流如注而亡。小吏见家破人亡,自己又忤逆杀父,犯了死罪,索性挥剑自裁。一连数日,这件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孟门的弟子们则对老师人性皆善的学说发生了怀疑。孟子就这件事对弟子们做了进一步的讲解。他说:“诚然,这财主一家三口,均系不仁不义之徒,禽兽不如之辈,然而这并非其天生的资质,而是舍弃了修养,不能自律,丧失善性的表现。齐都临淄南郊有一座牛山,牛山之木曾是繁茂得遮天蔽日的,因其郊于都城,构筑宫殿,兴建民宅,营造作坊,无不到山上采树伐木,久而久之,牛山之木岂能茂繁依旧!当然,砍伐之后,因有阳光照射,雨露滋润,又有新枝嫩芽长成,可惜放牧者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牛遍山,羊满坡,人踏兽啃,故变成了濯濯童山。人见其濯濯秃秃,以为未尝生长过树木,这岂是山之本性?在某些人身上,如这财主的一家四口,难道就从无仁义之心吗?其所以失其善性良心,亦犹斧斤之对于树木,旦旦而伐之,还能够再葱茏茂密吗?世间万物,得到滋养,便能生长;失去滋养,即使原来生机勃勃,亦会渐渐枯萎、消亡。”
在这些一般性的讨论和询问中,万章素来很少发言,他像一头牛,只要来到草地,便低着头,伸出长舌,拼命地将各种各样的草都食于口中,装入胃内,几乎是多多益善,待离开草地之后,或卧,或立,乜斜着双眼,慢慢地反刍回嚼,消化吸收,待百思不得其解时,再去请教老师,所以万章所提的问题,每每都较深刻,有分量。人性,是孟子教授的新内容,是同学们过去不曾接触过的新问题,且很抽象,难以理解,课堂上便七言八语地议论纷纷,学生的提问常常打断老师的讲解。万章则默默地听着,记着,思考着,课后翻阅有关书籍。通过翻阅对比,万章发现,孟夫子所讲与古人不同。古书上讲的,与生俱有的是人的自然本性,即人的自然生理需求和感官欲望,如饮食男女,耳目口腹之欲等,而孟夫子讲的则是社会上的道德伦常关系,强调社会群体关系中的自我与他我的相互制约、相互作用,注重心灵的自我完善与自我调节。怎样看待这两者的不同呢?万章带着这个问题去请教孟子。
听了万章的提问,孟子很感欣慰和甜蜜。是呀,这种美的享受,只有当教师的才有福分获得。孟子津津乐道地回答了万章提出的问题,他说,所谓人性,指的是人的生物性与社会性两个方面。生物性即人的自然本质,如口之于味,耳之于声,目之于色,腹之于饮食,四肢之于安佚,男女之于性欲匹配等;社会性亦即人的社会本质,如仁、义、礼、智四德。自然性也好,社会性也罢,都是与生俱来,先天所固有的。人的自然性可称作小体,社会性可称作大体。动物只有小体,而无大体,即动物只有耳目口腹之欲,而无仁义礼智四德,这便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刚。
“四德与四端的关系怎样?”万章问。
孟子回答道:“四端即四心,亦即人之善性。心之官职在思考,此乃人之所独具,动物则无能思之心。人之善性,用心思考则得之,不用心思考则失之,丧失善性者,则无异于禽兽也。反之,肯用心思考,能加强。自身修养者,便可将四端扩张成四德。求满足大体之需者为君子,求满足小体之欲者为小人。”
“大体与小体的关系又是如何呢?”
“人对于身体之每一部分,均爱护,都保养,哪怕是一尺一寸之肌肤。考察其护养得如何,标准只有一个,即视其注重身体的哪一部分。如前所述,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便是人除小体之外还有大体,切不可以小害大,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君子。今有一园艺师,舍梧桐楸树而不栽,却在精心培植荆棘,此必为贱园艺师。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者,人必嗤之;只讲究饮食而不培养四德者,人必贱之,因其养小以失大也,如此一来,则人无异于禽兽。但小体亦并非无关紧要,无口腹之欲则无七尺之躯,躯体不存,则何言仁义礼智四德?结论是:人之生物性受其社会性制约,生物性只有服务于社会性,口腹之欲方有意义,否则,人则必将退化为动物,后果不堪设想!……”
“仁义礼智四德间的关系如何呢?”
“仁乃安宅,系安身立命之所,为四德之根本;义系行仁之要路,仁之外向表现,是仁的实践;礼为行仁之准则,居仁行义以礼为准,不可缺礼,亦不可越礼;智则于纷杂的社会实践中明辨是非,判断何为仁义,执着追求,锲而不舍。”
除了隆重的演讲,孟子一般习惯于讲短话,办实事,今天可谓是长篇大论了。他似乎有些口干舌燥,呷了口茶,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步,眉宇紧锁,看得出,他正在苦苦地思索着如何将这些抽象的道理讲得更加深入浅出。突然,他眉心舒展,额头光亮,双目炯炯,兴奋地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倘二者不可同时得到,取熊掌而舍鱼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倘二者不能同时得到,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且偷生之事。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祸患有所不避。倘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可用也?倘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避患者,何不可为也?然而,有些人由此而行可以获生,却不肯为;由此而行可以避患,却不去干,由此观之,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失罢了。一筐饭,一碗汤,得之则生,不得则死,呼喝着与人,过路之饥者不受;以脚踏过再与人,乞丐不屑取也。然而有人于万钟俸禄面前,不问合礼义否而受之。万钟之俸对我何益?为着住宅之华丽,妻妾之侍奉和我所结交之贫者感戴我吗?过去宁死不受,今为住宅之华丽而受之;过去宁死不受,今为妻妾之俸而受之;过去宁死不受,今为所识之贫者感戴而受之,这叫做丧失其本性。”
孟子慷慨陈辞,激情奔放,像大河东去奔腾的浪涛。他右手挥舞,不断地在室内走来走去,像在表明自己的心迹,似在与人辩理。万章是孟子的得意高足,常跟老师单独相处,但孟子今天的举止言行,却是他以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从老师昂首挺立的形象,想到了岿然不动的泰山。他从老师那宽阔明亮的前额,想到了无边无垠的海洋,那浩淼澎湃的滔天巨澜,正是老师博大胸襟中的知识和学问。他从老师那犀利的目光,想到了漫漫长夜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前进的道路。他为自己能得到这样一位老师的教诲而骄傲和自豪,他为自己的幸运而幸福。
不久,因利渠畔发生了一件有口皆碑的事情。张仁举黄昏赶路,忽闻林中有少女的呼救声,循声赶去,见一歹徒浑身赤裸裸的一丝不挂,手持明晃晃的匕首,双目射出了两道凶光,正向那缩着一团、颤若筛糠的少女逼去。他高喝一声:“好一个歹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此不义之举!”同时甩掉了包裹,扑向了歹徒,搂住他的腰:“姑娘,快跑!……”
姑娘是逃跑了,免遭一场浩劫。张义举乃一介文弱书生,怎能斗得过手持利刃的歹徒,被活活杀死在黑松林里。
孟子抓住这一活生生的教材,对弟子们进行了“舍生取义”的教育。
恰在这时,告子来邹访问,会见了孟子。这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兼治儒墨之道,云游天下。他身材魁伟,耳不聋,眼不花,腰不弯,精神矍铄,举止文雅,颇有学者之风。孟子对他很是恭敬与尊重,设宴款待,陪其游峄山,观泗水,与之探讨学问。二人毕竟是道不同,故交谈中时常争辩,争辩得最激烈的便是人性问题。
一次,告子说:“人性犹如杞柳,义理犹如杯盘;将人性纳于仁义,犹如以杞柳制成杯盘。”
孟子反问道:“子顺杞柳之性制成杯盘,抑或毁伤杞柳之性制成杯盘呢?如毁伤杞柳之性制成杯盘,则亦毁伤人之本性后纳于仁义吗?”
“这个?……”告子无言以对。
孟子严厉地指出:“率天下之人而损害仁义者,必子之学说!”
沉默了半晌,告子又找出了新的论据,说道:“人性好比湍急之流,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所谓善与不善,犹水之无东流与西流之定向。”
孟子反驳说:“水诚然无东流西流之定向,难道亦无上流下流之定向吗?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当然,拍水而使之跳起,可高过颡额;戽水使之倒流,可引上高山。这岂是水之本性?形势使其如此。人之为不善,本性之改变亦系如此。”
告子被孟子驳斥得乱了方寸,言不由衷地说道:“天生的资质:谓之性。”
这个论题也许并无错误,问题是告子有什么必要又回过头来给“性”下定义呢?孟子顺势问下去。“天生的资质谓之性,犹物之白色便称作白吗?”
告子点头称是。孟子接着反问:“白羽毛之白,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吗?”
“正是如此。”告子回答得有气无力。
孟子单刀直入,一语破的:“那么,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吗?”
“……”告子语塞,羞愧得面红耳赤。告子毕竟是个老谋深算的学者,虽说一时难堪,但灵机一动,转换了论题,从另一个角度与孟子辩论。他说:“饮食男女,乃人之本性。仁系内在之物,非外也;义系外在之物,非内也。”
“何谓仁内义外?”孟子问。
告子解释说:“因其年长,故我敬之,恭敬之心,非我所固我;犹雪是白色,故称其为白雪,此乃外物之白在我心中的反映。故曰义为外在之物。”
“白马之白与白雪之白,或许并无不同,但怜悯老马之心与恭敬老人之情,亦无不同吗?子之所谓义,是在于老者,还是在于恭敬老者本身呢?”
“是吾弟,则爱之,是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此乃因我之关系而这样做,故曰仁为内在之物。恭敬楚之老者,亦恭敬吾之老者,此乃因外在老者的关系而这样做,故曰义为外在之物。”
“嗜秦人之烧肉无异于嗜己之烧肉,万物无不如此,那么嗜烧肉亦系外在之物吗?如此一来,岂不与饮食为人之本性的论点相矛盾吗?”
二人据理力辩,互不相让,正当激烈得刀来剑往的时候,公都子闯了进来。这也是个舌辩之士,在仁性的问题上,他不同意老师的观点。“当仁不让于师”,公都子当着远方来客的面,也参与了辩论。告子对公都子及其观点早有耳闻,因此,公都子的突然到来,对他来说,无异于援兵从天而降,立时精神振奋,不再兜圈子,放弃了那未有结论的“仁内义外”的论题,直截了当地重提人性问题。他说;“人性无善无不善,即人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故圣君文武之世,民则趋向善良,暴君幽厉之世,民则趋向横暴。”
公都子说:“有性善,有性不善,故以尧这样的圣人为君,却有象象:舜之异母弟也,乃一卑鄙龌龊的小人,多次与其母设计杀舜未遂。这样的刁民,以瞽瞍瞽瞍:舜之父,老而糊涂,听信后妻之言,助纣为虐,百般虐待舜,多次与其妻设计杀舜未遂。为父而有舜;以纣为侄,且为君,却有微子启微子启——纣之叔父,有贤德、王子比干比干——纣之叔父,向纣屡次进谏,纣说:吾闻圣人心有七窍。于是剖之以观其心倘说人性本善,这该如何解释呢?”
为了说服告子和公都子,孟子再次重复他那四心四德说:“从天生资质看,人无不善,这便是我之所谓性善论。至于诸多人不向善而为恶,不能归罪其资质。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君子探求扩张四心,即获仁义礼智四德。小人放纵,丧失四心,则为害于天下。《诗》云;‘天生众民,万物必有其规律,民把握住这些规律,喜爱优良的品质。’孔子曰:‘为此诗者,懂其道也,有事物则必有规律,百姓把握了这些不变的规律,故喜爱优良的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