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五
“心武。”欣言站在心武的家门口,他的家门口,已经挂起了红灯笼,洋溢着新年的气息。心武穿着厚厚的棉衣,正把一盘炭火端在门外,背对着大门,用扇子使劲的扇着。
心武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回头看见背着包风尘仆仆的欣言,他看着欣言,笑了,他扔掉扇子,冲了过来,一把抱着欣言:“两年多了,终于看到你了。”
“想你了,过来看看你。”欣言用力抱了抱心武,松开了手。
“走吧,去我爸的办公室,这段时间我晚上都在那边睡,我爸妈都在家,说话不是很方便。进来跟我爸妈打个招呼,我们出去聊。”心武对欣言说。
欣言跟着心武走进了门,叫了声叔叔阿姨,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他的爸爸妈妈还是像以前一样,看见欣言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心武简单的交代了两句,带着欣言出了门。
心武所说的办公室,就是三年前他们弄显梦出来的那间房子,只不过现在重新装修了一下,比以前敞亮了许多,门半掩着,欣言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的心武,心武结实了许多,皮肤也比以前黑了不少,留着浓密的胡子,跟两年前相比,真的沉稳了不少。欣言看着心武的样子,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呀?”心武擂了欣言一拳问。
“装什么成熟啊?还留胡子。”欣言嬉笑着说。
“我还以为你笑什么鬼呢。这也好笑,大了点留点胡子,不是显得成熟嘛。”心武满不在乎的说:“欣言你知道吗?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去你家找过你,我们买的什么麦片啊龙眼什么的,结果找了一上午都没找到,后来几个人饿的不行,把带过去的礼品都在路上吃了。”
“显梦不是知道我家吗?”欣言笑着说。
“显梦没去。你知道还有谁吗?你肯定猜不到。晴雨,子言,徐少霞,就是让你等她长大的那个女孩子,真的长大了,十七岁了,变得很漂亮,还有。。。小朱。对,还有小朱。”心武说到小朱的时候,眼神暗淡了下来,欣言看着他,也陷入到沉默里。
“砰。”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把床上的欣言和心武吓了一跳,两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显梦,他的手里提着一大包吃的东西,还有两打啤酒。
“舍得回来了?”显梦把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往床上扑了过来,三个人笑着抱成了一团,好半天,显梦这才松开了手问欣言。
“有什么舍不舍得的。我也说过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欣言笑着说。
“还记得这个地方吗?很有感触吧?这应该是你记忆里最深刻的地方,当初就是你在这里策划的,把我从派出所里抢出来。”显梦一边开着啤酒,一边笑着问欣言。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怎么,不用出车?”欣言接过显梦递过来的啤酒问。
“什么时候了还出车?车停掉了,刚才心武打电话给我,说你回来了,我正在打牌呢,马上丢掉牌赶了过来。想死你了。他妈的,走了两年多,跟死了一样。一点消息都没有。”显梦说着,举起啤酒:“来,为了我们的相逢,干了。”三个人的酒碰到了一起。
“你回家了没?”显梦放下啤酒瓶,拿起一块扣肉塞进了欣言嘴里问。
“没呢。下车碰见吴雨珊了,跟她聊了一下,她今天订婚,然后就过来找你们了。对了,不要跟任何人我回来了,我过了年就要走的。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欣言把手放在被窝里,张嘴接着显梦塞过来的肉说。
“我靠,订婚了?我还以为那是嫂子呢。女人真是靠不住。”心武不满的说:“之前碰见我一次还问你一次呢,变得可真快。”
“别扯这事了。过去的事都不想提。”欣言低着头说。
“也是。过去的事不提了,看到你回来,真的很开心,我们这些兄弟,能找到的已经没几个了。”显梦感慨的说。
“显梦,心武,我们以前的老兄弟,能找到的还有几个?”欣言突然问他们俩。
“不多了吧?基本上都出了事,要么就是出了事躲风去了,要么就是在牢里,你看马建他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运气好的话,出来也该有三十几了。想去看看他们,都不知道关在哪里的。”显梦叹了口气说。
“心武,显梦,要是方便的话,带我去拜拜饿鬼,还有。。。还有小朱走的地方。”欣言眼神一暗,低低的说:“以前的兄弟找不到就算了,我们三个人去吧。快过年了,我怕他们孤单。”
“饿鬼葬在哪里我不知道。去拜拜小朱吧。”心武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他。”
“别说了,喝酒吧。我明天开车带你们去。”显梦说:“今天你回来了,小朱在天有灵,知道我们重逢也会高兴的,再说了,这间房间里,小朱呆的时间比我们还长呢。来,小朱,好兄弟,欣言回来了,敬你一杯酒。”显梦说着,站在房间的中间,举着啤酒大声说着,把半杯啤酒倒在了地上,欣言也倒了半杯酒,接着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喝着喝着觉得好心酸,眼泪差点滴进了啤酒里。
“欣言,别难过了。各有各的命运。小朱狠得下心丢下我们,我们同样该放下他。这个没出息的。以后跟人打架,少了个好帮手,小朱,你不够意思。”显梦对着房间里大声叫嚷着。
“显梦,到床上来吧,说不定小朱就在我们身边呢。”欣言伤感的说:“我们那段时间犯的错,如今都得到报应了,后悔都没有用了。”
“欣言,别说了,喝酒吧。明天带你去拜小朱。”心武拦住了欣言的话:“有些事,你碰上了就认命。”
“好,喝酒。”欣言举起酒杯,大口的喝了起来。三个人一直喝到后半夜,都有些醉了,迷迷糊糊间,欣言仿佛看见小朱笑着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欣言的用力的揉揉眼睛,房间里除了显梦心武,剩下的就是墙上的灯孤独的照射着。欣言笑了起来,那笑容好凄凉。
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显梦和心武正在抽烟。
“几点了?”欣言揉着眼睛问他俩。
“十二点多了。怎么样?睡得好吗?起来吧,洗脸刷牙,我去买点吃的,不是说要去拜拜小朱吗?吃完饭就动身吧,别搞太晚了。”心武说着指了指卫生间:“里面有干净的牙刷。”欣言点点头,爬起来到卫生间洗漱去了。
显梦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个袋子:“欣言,腊月二十八了,都没什么店开门,就随便买了点吃的,凑合一顿吧,知道你不想在街上出现,可别说我们小气,回来一次都不给你接风。”显梦说着,打开了袋子:“这里面都是买的纸钱什么的,免得路上停车,对了,你是不是拜完小朱就回家?”
“嗯。到了地方都快到我家了,当然要回去。再说,今天都二十八了,再不回去,家里人该担心了。”欣言接过心武递过来的筷子,打开手里的饭盒,可是又好像一点胃口都没有。
匆匆的扒拉完,心武替欣言提着包,三个人往车上走去,显梦打开车门,见心武和欣言坐了上来,发动车子朝前开去。一路上,三个人陷入到沉默里。欣言半躺在座椅上,手放在嘴唇上,眼睛望向窗外,路边,到处荒凉,已经光秃的树木,正急速的往后退去。
“显梦,能不能按照小朱最后走的路线走?我想看看。”欣言眼睛望着窗外对显梦说。
“好。”显梦透过反光镜看了欣言一眼,他看不到欣言的表情,也猜不透欣言的心事。车朝南都县城的路上开去,又在半路上折了回来,朝欣言家的方向开去。欣言的心跟着激烈的起伏着,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几下。他想象不到小朱当时的心情,但欣言想,小朱一定很害怕,因为此刻的欣言,心也在一点点发凉。
“欣言,到了,下来吧。”显梦把车停在路边上,回头轻声对欣言说,欣言就像没听见一样,眼睛还在直勾勾的望着窗外,显梦和心武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欣言在想什么。
这地方欣言再熟悉不过。从上初中开始,他每个星期六都会背着书包从这个地方走过来,星期天又背着书包从这个地方走回去。虽然是在马路边上,但是这地方有很多乱坟岗,所以少年时代的欣言,每次经过这儿总会有莫名的恐惧感,可是今天,他却还要在这里,拜祭自己的兄弟。
“欣言。。。”心武又叫了一声,其实欣言听到了,他只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完全没有办法想象,被人推下车的小朱,是否有一种绝望也像现在的自己一样:是如此的让人后脊背发凉。
欣言侧脸看了两个人一眼,走下车来:“小朱就是倒在那。。。”显梦的话还没说完,欣言的眼泪已经溢满了眼眶,心武的话音未落,自己先把脸转向了一边。
“走吧,去看看吧。别掉眼泪了,小朱一定不想看到我们这样,开心点吧。”显梦戴上眼镜,关了车门,接过欣言手里的东西,带头朝那地走去。
天,阴沉沉的,乌云遮满了天空。不时有一两只野鸟尖锐的聒噪着从头顶飞过,就像是有人在哭泣。欣言跟在两个人的身后,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一直走到一处开阔的空地里,显梦和心武才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欣言,欣言面色凝重的看着,风已经吹干了眼眶的泪水。
显梦和心武蹲了下来,把袋子里的纸钱拿了出来,点燃了放在一块小石头上,火苗借着风势欢快的跳动着,像是个顽皮的孩子,不时晃晃悠悠的飘荡在空中,又飘飘荡荡的在空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欣言,你来烧点吧。”心武站了起来,把手里的一把纸钱塞进欣言的手里,欣言的悲伤无法抑制,脑子里都是小朱的模样,他缓缓的蹲了下来,把手里的纸钱一张一张的扔到火堆里。
“小朱,欣言回来了,他来看你了。你也有两年多没见到他了吧?你要是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他,他从来没忘记你。”心武声音低沉的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三支烟来,点着了插在地上:“过年了,给你送点钱,要是不够,给我们托个梦,我们给你烧。”
心武的话音未落,欣言已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手里的纸钱一张接一张扔进火堆里,欣言趴在地上,身体剧烈的抖动着,手一下一下用力的朝地上砸去。他不知道自己的悲痛从哪里来,也许是因为不曾相送的遗憾,也许是斯人已逝的哀伤,他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心里难受极了。
“欣言,别这样。小朱已经走了,我相信他一定希望我们这些活着的兄弟能好好的。”心武轻轻拍着欣言的后背,轻声安慰着欣言,自己的泪水也跟着掉了下来。显梦无言的看着,把一挂长长的鞭炮解开,扔到不远处点着了,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青烟腾地而起,合着冷风,迅速消散在空旷的地上。
“欣言,别难过了,走吧。”显梦和心武把欣言从地上扶起来,他把自己嘴里的烟塞进欣言的嘴里,又把自己的眼镜戴在欣言的脸上:“不早了。我们都长大了,无论怎样,你该回家了。”
欣言狠狠的抽了口烟。努力平复着自己激烈的情绪。他看着地上尚有余温的灰烬,又仰头看了看灰色的天空,把嘴里的烟头用力弹向天空:“走吧。”欣言声音沙哑的说。
三个人坐在车上,除了一支接一支的香烟,一声不吭。也不知过了多久,显梦才回头看着欣言说:“欣言,我送你回家,天色不早了。”
“先找个理发的地方吧,我想把头发剪短些。”欣言说:“显梦,心武,你们过年别来我家了,我怕我家里人看见你们不高兴,自家兄弟,你们别介意我这么说。”
“知道。最后问一句,过年之后怎么打算?”显梦问。
“还不知道。出去是肯定的,还是像以前一样,在我没彻底改变自己之前,不会轻易跟你们联系,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我的消息,想你们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们。”欣言面无表情的说。
“好,走吧。”显梦开车把欣言带到很远的一处有理发店的地方,看着欣言一头长长的黑发被剪短,这么久以来,欣言第一次让别人看到他的眼神,他用手把头发往后拢了拢:“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了,不想他看见我的长头发不高兴。”欣言平静的说。
“了解,走吧。”显梦用手勾了一下欣言的脖子把欣言拖上了车。
“显梦,心武,就到这儿吧,小路我走回去。虽然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但你们永远是我心底最好的兄弟,朋友。如果看见二勇,余晓,柯子,帮我问声好就行。”欣言说完拿起包,用力勾着显梦的脖子抱了抱,又用力抱了抱心武:“保重,兄弟。”
“你也一样。记住,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在。打电话给我们。”显梦说着,把车掉了个头,鸣了一声喇叭,朝君山县驶去。
而前面,就是自己的家。两年多了,欣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努力从悲伤的情绪里缓过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朝往自己家方向的小路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