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半个月里，杨善就是这样在半睡半醒间度过的。正是这“半睡半醒”的状态，让首阳老头大为疑惑，因为他在给杨善的药汤里加入了可以让人进入沉睡的“安神草”，本来是想着让杨善能少受点罪，一直让他处于沉睡状态。谁知道杨善却丝毫不受药性影响，常常惊醒，让自己的苦心付诸东流。
“娘…娘…你别丢下我，善儿怕…怕啊…呜呜呜…”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惊动了正在菜园里沉思的老头。
就像这样，本来喝了药好好沉睡的杨善会突然这么哭闹起来。首阳赶忙进屋，用手安抚着泪流满面的杨善：“乖孩子，醒醒，别害怕，醒醒。”
杨善在老头的呼唤中从噩梦中醒来，也不言语，默默地咬牙流着泪，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从杨善痛哭流涕的样子来看，他似乎不是简单地想家或者想娘亲了，想想也对，好好的孩子怎么会从河上飘过来，定是家中遭难。一联想杨善华丽的衣着还有他如今痛苦的样子，首阳大致也能将真相猜出个一二。
他虽然一把年纪，却也颇有孩童的顽心，其实他的心里早就有许许多多的疑问，却因为杨善的情绪和身体未好迟迟得不到解答，这可着实让首阳老头猜测的辛苦。每当杨善被梦魇缠身时，他也更加郁闷，谁曾想自己浪荡一生，却在这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年纪照看一素不相识的小娃子。
疑问归疑问，郁闷归郁闷，首阳老头还是每日精心的关照着这“捡来的”娃娃。
转眼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杨善因为年纪小，恢复能力强，所以身上的病痛已经七七八八的好了许多。只是那梦魇还是每夜都纠缠着他。杨善的精神一直未见好转，似乎还有些日渐消沉。
一天晚上，杨善喝完药躺下不久。
“嘿嘿嘿，小兔崽子，看你还往哪逃！”易弦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杨善又惊又怕，闻声想要起来。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定定的躺在床上，眼珠子努力的朝着门外瞧去。
只见易弦一脸血污，身着青色衣衫，披散着头发。狞笑着朝着小竹屋靠近，杨善看的清楚，他的手上提着的正是自己父亲杨承业的头颅。易弦也看到了杨善的目光，拉弓搭箭，一只红羽箭迎面疾射而来。
杨善此时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冷汗也已打湿了身下的床褥。他好想逃离开来，却好像被什么神奇的力量禁锢住，还是一动也不能动，只有躺在床上看着那只血淋淋的利箭逼近。
“不要！”一声娇喝不知从哪里传出，应声闪出来的正是杨善的母亲何婉月。此时她又挡在了杨善的面前，正如那晚马车上的那一刻。
杨善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自己朝思暮想的娘亲终于出现了，她还是为了保护自己。他想要抬手摸摸自己的母亲，却沉重的抬不起手，就那么连半步都没有的距离，却依然无法触碰丝毫。
“娘…娘…”艰难而微弱的发出这样的呼唤，何婉月的身子颤了颤，缓缓地回过头来…
杨善期待的睁大眼睛，他好想母亲那一抹熟悉而又温暖的笑颜。“砰——”一只红羽箭钉在墙壁上，应声而爆裂的，还有何婉月的头颅。易弦的箭穿透力极强，顿时鲜血四溅，何婉月的脑浆也是迸射而出。这一刻，近在咫尺的杨善已经吓傻了，母亲失去头颅的断裂处还是不断地飙射着鲜血，喷溅的杨善满身满脸都是血污，一颗眼珠掉在杨善的枕边，骨碌碌的转了几个圈才停下。此时这一切的一切刺激着杨善弱小而又脆弱的神经。
“啊啊啊啊啊！！！”他喉头能发出的仅仅只剩下惊惧的叫声。
霎时间他的双眼猛然睁开，从床上忽的坐了起来。然而周围还是竹子的清香，月光洒在屋内，恬静而安稳。没有天镞星，也没有何婉月，更没有鲜血与残杀。感受自己一身的冷汗和尿湿的床铺，杨善才确定又是自己做了噩梦。
虽然时常这样，可那鲜血、那伤口还是依然历历在目，他的两只小手颤抖着，止不住的恐惧和森寒从心底升起。他环顾四周，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下一瞬间好像就有什么东西跳出来将自己残杀。
脑海里尽是鲜血，脑浆这些东西，杨善苍白的小脸颤抖着，喉头不断地滚动着。过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忍住反胃的感觉，一股脑的将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
看着狼藉一片的床铺、被褥，呕吐物和尿液将床上的一切搞得一团糟。看着这一切，他痛苦的挤出一个笑容，又忍不住的流下泪来。年幼的他心里知道，虽然那只是一个梦，但是却也是真实的。自己的父母的确是那样被易弦虐杀的。
杨善好想随父母就那么去了，母亲说善良的人死了之后会去到一片乐土，那里没有痛苦，只有快乐。他向往那里，可还是害怕，真实发生的、每晚做的噩梦，让他惧怕死亡，发自灵魂的惧怕。那是鲜血的颜色和味道，是疼痛到让人颤抖的感觉。想到这，杨善瘦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抖动的像个筛子，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肌肉和神经在这时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一样。他靠在窗边支撑着自己的身子，狠狠地呼吸着被微风送来的竹叶的清香。
“善儿，又做噩梦了吗？”首阳老道和蔼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同样是青衫、散发，杨善的眼神深处露出一丝恐惧，转瞬间却安定了下来。
“师父，我没事。您先出去等等，我需要换洗换洗。”杨善努力的想挤出笑容，却还是徒劳无功。
“好，我便在池塘边的凉亭等你。”首阳看出杨善的心情低落，也没有多说什么，安慰了他几句退出了屋子。几个月的相处下来，首阳老头算是摸清了杨善的脾气，虽然没有深入了解，可杨善一些小习惯他还是知道的，比如…喜欢独处这一点。
自从杨善能正常说话以来，首阳便让杨善叫他师父，杨善倒是没有多想，便遵从了他。而首阳的心里却有着自己的鬼主意。
首阳坐在凉亭里等着，过了不久，月光映衬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迎面而来的杨善眼神呆滞，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慢慢的走了过来。首阳知道，杨善的心结还没有打开。
“师父。”杨善立于首阳面前，中规中矩的照着原来候府里下人的礼数行了个礼。
首阳受了一礼，想笑却还是忍住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以后不必这样繁文缛节。”他本就不是拘泥于礼数之人，更不想让杨善一直这样中规中矩，看着甚是难受。
“坐吧，你大病初愈，别傻站着。咱们好好聊聊。”首阳笑呵呵的招呼杨善，他看得出杨善的情绪依然低落。
杨善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坐在首阳老头的对面，双眼看地，空洞而迷茫。
首阳拿出了一个盒子放在石桌上，“这个，是遇到你时你随身佩戴的，当时你昏迷不醒我就先替你收着。现在也该还给你了。”
杨善听的仔细，一边听着一边打开了盒子。里面放着的正是他的那块怪牌，以及……那只射中他的红羽箭。看到这两样东西，杨善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怀念，温柔，憎恶，恐惧……
看着杨善的种种反应，首阳心中正暗自犯着嘀咕。只见杨善突然翻身跪地，在首阳还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谢师父，不仅谢您的救命之恩，也感谢师父帮我带回了这两样东西。这些都是对我重要的东西。”杨善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不断地咳嗽起来，同时也能看出他心中难以自抑的激动。
“你先起来说话。”首阳双手虚托，在三步外就扶起了杨善。杨善这时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我倒是对你的身世和经历充满了好奇，善儿，能讲讲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首阳和蔼的笑着，问出了这几个月以来最好奇的疑问。
沉默了一会，杨善才抬头答话，神情也平静了很多。“既然是师父问了，我定当知无不言。”
“那天晚上，正是我父杨承业的寿宴……”杨善顺着回忆讲述着，从侯府被偷袭到自己落下悬崖都讲的一清二楚。
“最后我被那个叫做易弦的射下悬崖，幸好这石牌为我挡了一箭。我才侥幸捡了条命。”杨善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颤抖和哽咽，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娘亲惨死的样子，更加对那个恶魔恨之入骨。
首阳曾经也是江湖中人，对这些名字都不陌生，只是没想到自己救的这娃娃竟然也是风云变幻中的人物，真是好巧不巧。提起易弦他更是倍感亲切，只不过那都是过去的回忆了。老头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善儿，你命不该绝，也是当事人之一。那我便也来为你解解惑。”说到这首阳瞧了瞧杨善，只见他还抹着眼泪，可一听自己这么说还是坐直了身子。
“咱们现在所住在宛南镇附近，这里是我当初千挑万选的隐居之地，这里也是我的‘苦无居’。”首阳抬手指了指这片住处，悠悠的说。
看着杨善迷茫的表情，首阳笑了笑，“呵呵，我知道你对我的身份好奇，不过即是隐退之人，当年勇不提也罢，现在我号首阳也名首阳，只是糟老头一个，你也不必太过深究。”
话音一转，首阳接着说。“这是帝丘国的领土，现在帝丘的统治者便是——暗帝。这个称呼你或许不熟悉，可是他手下的七星卫，你不仅见过而且还深受其害。”说到这首阳停住了话音，只是看着杨善。
听到这杨善一愣，想起自己父亲与福叔在马车上的对话，他才知道天镞星背后的势力到底是怎样，眼神暗淡了下来，低着头。
“这还不算，暗帝有四王，分管东南西北方，他们即是诸侯也是手下，由暗帝在中州坐镇，统领四方。同时他们四王也相互制衡，以求平衡局面。我只是说了个大概。这下，你可知自己面对的仇人是谁了？”首阳依然是笑呵呵的问他。
杨善没有立即回答，想了想说：“师父是想劝我放弃仇恨吗？”杨善轻声问道。
“唉，是也不是。你的脑袋倒也聪明的紧。我只是在告诉你事实。”“而且据我所知，你的父亲承业侯与暗帝之间似乎多有间隙，或许这就是因，这一点你现在不明白，不过等你长大了定是能揣摩出一二。”首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是补上了一句。
杨善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摩挲着自己的石牌。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回忆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来，狠狠地拔出了插在牌上的红羽箭，石牌的下半部分因红羽箭的震劲应声而碎，只余下一半完好无损，完整的一个“杨”字。杨善愣了愣，转而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首阳说，“今日我便在此立誓，这一生无论怎样都要手刃仇敌，此箭从哪来我便将它还到哪去。此仇不报，不改此心。”
首阳看着杨善的决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其实他的心里并不想让杨善趟这池浑水，只可惜杨善心中有执念也有仇恨，不是能轻易放下的。
“杨善请师父赐名。”杨善再次对着首阳，五体投地。
“哦？为何赐名？”首阳饶有兴趣，眉毛上挑，捋了捋胡须。他听出杨善似乎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此石牌为因，也正是暗示，石牌断裂，善字已去，示人无善。徒儿便得了此因想取名无善。”杨善天生聪慧，也上过私塾，所以话里话外颇有书卷气。
“你倒是滑头。”首阳是通透之人，听出了杨善的弦外之音，这不仅是赐名，也是他的拜师请求，自己应了便坐实了这师父的名头。
“无善……杨无善，好好好，今日我便是应了你，随了你的心愿。”首阳也不推脱，一口应下。这一刻他无牵无挂的心中这时好像多了些什么，首阳一生无妻无后，也没有衣钵传承之人，杨善这么一来，正是恰到好处。
看着依然跪伏于地的杨善，首阳笑的甚是开心。
此时起，杨善已经变成了过去，他现在叫做：杨无善。
无善，只因这世间无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