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正午,金仙子便回了村。
金台村共有一百多户,家家户户都熟识。有坐在路边吃饭的大爷大娘,看到金仙子都大声打招呼。
金家是村里的大户,人丁兴旺。出了五服的不提,只说金仙子就有三个伯伯两个姑姑,八个堂兄弟三个表哥,金仙子是第三代中唯一的女孩,也是独生女,全家人都当宝贝自是可想而知。
金爷爷参加过抗日战争,因受重伤而退伍,回家做了三十多年的村支书,帮助很多人解决过大大小小的困难,可说是远近十里八乡最有名望的人。
伯父和堂哥们受时代限制,基本没读过书,但都是打猎种地的好手,经常会到县城或市里卖一些山货,虽谈不上富裕,倒也衣食无忧。
金仙子的父亲金运年是老幺,也是兄弟姐妹中家境最困难的,郁郁不得志的他结婚后坚决从连着片的宅基地搬了出去,住在村子最后面。
金仙子首先去向爷爷问安。刚到门口,猎狗阿旺冲过来,亲昵的衔着她的衣服边。
“爷爷,我回来了!”
已逾古稀的爷爷放下饭碗擦了擦嘴,笑眯眯的看着唯一的孙女,眼中有着明显的喜爱和骄傲。这个孙女生下来便小脸粉嫩似那观音座下玉女,他高兴的不得了,当时就决定起名叫仙子。一眨眼间,那个漂亮懂事学习好的小娃娃就长这么大了,金爷爷感慨着。
“乖孙女,累了吧,来,先吃点饭垫垫。”金爷爷忙着去拿碗筷,嘴里却不停的抱怨着:“老是不让家里接你,还丢你人了不成?……”
“嘿嘿,爷爷您就别批评我了,”金仙子忙让金爷爷坐下,“我不饿,您吃好了就行,我一会儿再说。”
金仙子倒了两杯茶,在桌边坐下,考虑了一会儿直接开口问到:“爷爷,有件事我以前问过您,可是您什么都不跟我说。”
“怎么可能?我乖孙女想知道的事,我肯定早就说了。”
“那爷爷您说,每年春节都来看您的那个叔叔是谁?”
呃……
金爷爷盯着孙女,难道仙子知道他找过陈泽远了?
当初孙女一心要上中师音乐系,声乐考试没通过就逼着她爸去找门路,第一年中考落榜后还打算偷偷到羊州同学姐姐打工的工厂去。他怕孙女想不开走弯路,就答应去找关系。
那时整个村里都没有固定电话或手机,他是到镇上邮局给陈泽远打的电话,没过几天,邵秘书就专门过来说一切都已安排好。
泽远这孩子孝顺,只因老首长一句话就在北川待了十几年,虽说从办公室科员一步步做到县长、专员,再到地委书记,但着实是委屈了。
也怪他当年坚决不让重新走上工作岗位的老首长再来看他,逼得老首长站在耒河镇的公路边就忍不住红了眼。陪同前来的陈泽远看到老父伤心,就安慰的说他会经常来看望照顾金叔叔。
老首长听过后,沉默一会儿对小儿子说了一句“没有你金叔,就没有我,更不会有你。”
就这样,刚从华清大学毕业的陈泽远来到了北川。
金爷爷这些年没有主动联系过陈泽远,只除了金仙子考学这两次。
金仙子放弃中专坚决要考北川市一中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孩子还得再受一次打击。金爷爷也免不了担心,他专门与孙女谈了一次话,金仙子无比坚决的态度以及不断倒退的成绩让他不得不又找上陈泽远。
但是这些事情全家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孙女为何这么问?
金仙子看懂了爷爷的神色,便主动开口说:“爷爷,有件事我一直没说。”她简单讲了当时考场上发生的事情,然后再次请求到:
“爷爷,您就告诉我吧。以前我去我大姨家,虽然也是到了城里,可是真没见过什么世面。军训这半月我可是看懂了很多事,也想明白了好些道理,我长大了啊,爷爷。”
金仙子在疼爱她的爷爷面前,不愿隐瞒什么,除了万国和神秘人的事情怕爷爷担心而略过不提,其他的都详细说了一遍。
金爷爷听后沉思着。他这辈子遵父母教诲,不求儿孙建功立业,享受荣华富贵,只希望他们平庸安康幸福。
名利终究如浮云,所以四十年前老首长多次劝他去京城他都拒绝了。撇去他的瘸腿不说,他也只想守着父母,抚养子女,照应乡亲。
这么多年的平静日子都过去了,没想到唯一的孙女现在居然认识了官员家的孩子,卷入了这个功利圈。
仙子还小,意识不到,但是他必须和泽远知会一声。
“唉!”金爷爷叹了口气,“孩子啊,本来这事我是没打算让你们这些小辈知道的,不过既然你遇着了,爷爷就跟你说清楚,免得你无意中做错什么事情,害了你自己不说,还影响到别人。”
“陈庆斌?!”金仙子霍的站了起来,听爷爷讲到这个名字,她实在太吃惊,“陈……首长,是国家台新闻上经常出现的中央领导人吗?”
看到爷爷点头,仍在震惊中的金仙子慢慢坐下。这么多年都没听谁提起过,原来爷爷也会功夫啊!还在抗日战争中屡次救护过首长——那位大夏共和国的军神!
当年正是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候,敌军装备精良,配合空中轰炸,我红兵只能游击作战,还屡遭袭击。
金大鹏因有功夫在身,又勇猛善战,在担任陈庆斌警卫员时,不止一次帮首长挡冷枪、躲流弹,直到在一次敌机轰炸中两颗炸弹向首长袭来,躲不及之下他扑在了首长身上而严重受伤。
当时敌军紧追不舍,大部队被迫转移,金大鹏伤口感染,高烧不退生命垂危,部队医药紧缺,军医束手无策。
此时部队正好来到凤凰山南湖段,焦急万分的陈庆斌突然想起金大鹏说过家乡的药草和父亲的医术,他抱着一丝希望冒着风险把金大鹏送回了金台村老家。
十个月后,脱离生命危险的金大鹏一睁眼就看到了须发皆白的老父和满脸沧桑的老母,尚未知天命的二老抱着独子放声大哭。
一年半后,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传来,可是大家的欢呼声还未褪去,内战又爆发。三年后,新夏国成立。在老首长来金台村时,他看到了牺牲烈士名单,那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让他痛哭流涕,也让他萌生了在家乡照看烈士家属的念头。
走出金爷爷的屋子,金仙子脑中仍是一团乱。曾经在被人讽刺嘲笑土老帽傻瓜的时候,在她考试落榜无比沮丧被人孤立的时候,她多盼望能出现一个有权有钱有势的大人物来拯救她,让她能够高高在上的打那些势利小人的脸。
可是现在,当她真的知道了经常来她家的“熟人”的身份,知道了首长之子北川地委书记陈泽远,她的腿却像灌了铅,沉重的抬不起来。她的肩上好像突然加了一副重担,那深重的责任感,督促着她,鞭策着她。
难怪爷爷宁愿二伯抱怨生气,也不帮他在镇上开造纸厂和家具厂;难怪爷爷明知道她想上中师,第一次专业面试失败后也无动于衷。前两年她真的是很不懂事啊,暗中埋怨过爷爷不关心她,更是逼得父亲不得不去市里挣钱找门路。
从现在开始,她要对得起爷爷的一片苦心,更要小心自己的言行。
金大鹏坐在堂屋里,和孙女说的一番话,让他又想起从前。
四十多年过去了,只要一想到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在那场反侵略战争中悲惨的死去,埋骨在广阔的大地上,被风吹雨淋,被渐渐遗忘,他就心痛难挡。
没有在那抗日战场上战斗过的人,不明白如今这安宁的生活有多么来之不易;没有亲眼见过村庄群众被烧杀抢掠,柔弱的夏国妇女儿童被日军狞笑着剖肚破腹,就不明白日本倭寇那没人性的侵略有多残忍!
他已七十多岁,如果有可能,他多想再举起钢枪,亲自为曾经并肩战斗的战友们、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同胞们——报仇!
金爷爷右手紧紧的握着拐杖,眼中含泪沉默的坐着。
猎狗阿旺悄悄走进来,趴卧在他脚边,偶尔发出呜呜声。阳光从开着的门边照进来,只有一个人的屋子更加空旷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