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裴叔要和林慕单独谈话，林家的其他人自然不敢逗留，他们又怎么敢违背这位连林家家主都敬重的老者的话？反正他们本来也就是来看戏的，如今戏都演完了，自然也只能散去。
林远山虽然有些不解裴叔为何要单独留下林慕来谈话，可是以裴叔的实力与辈分，他这个家主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暗暗憋了一眼裴叔，从那张平静而老迈的脸上根本找不出丝毫的答案，林远山微微叹了一口气，只得随着众人一起出了祠堂。
一见林远山离开，林慕快速的将跪在地上多时的柳氏三人扶起，之前有林远山在，三人不敢起来，如今林远山一走，自然也无所畏惧，林慕低声吩咐姐妹二人扶柳氏回去休息，林慕自己则怀着忐忑与疑惑的心留了下来。
等人群全部散去，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还十分懂事的将祠堂门轻轻合上，此时整个偌大的祠堂，仅仅只剩下裴叔和林慕两人而已。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你下来？”
看着裴叔那双空洞眼睛，里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林慕却总感觉好似什么都逃不过这双看不见的双眼。
“小儿不知？”
“因为你没有说实话。”裴叔似乎感觉到了林慕注视自己的目光，微微笑了笑，干瘪暗淡的脸庞似乎多了一些光彩。
“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可我的其他观感却异常的敏锐，我能感受到，当我提到齐岚的时候，你的内心出现了一丝波动，说明你应该早就认识这个齐家的大小姐，齐岚救你的原因，你不会不知。”
林慕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本该知道自己的那点小秘密是瞒不过这位洞察一切的老人，面对这样一位世事洞明又刚刚救下自己一命的老者，林慕决定不再隐瞒。
“我小的时候，救过齐岚一命，所以这次她应该是为了还我的恩情，这才出手救了我，毕竟以她的身份，救下我这种小人物，不会比救下一只蚂蚁难多少。”
“哦？”裴叔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兴趣，“你居然救过齐家大小姐的性命？以她的身份，从小身边肯定是高手环绕，凭你的本事，又如何能对她有救命之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慕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当年。
那时的他，还仅仅只有八岁，父亲早亡，除了留下废物之子的骂名之外，再没有留下其他的东西。
不过那时的他还抱有一线希望，若是能在十岁之前突破到开灵境，一切就皆有可能，即便是家族也对他抱有一丝期许，虽然依旧对孤儿寡母的他们冷眼相待，却还没沦落到被当成下人使唤的地步。
而他每天晨练之后所做的事情也不是如今的劈柴挑水，每日在老伯那边练过拳法之后，林慕都会到隐山城南边的一座山上继续锤炼自己的身体，天天如此，从来不曾断绝。
那日，林慕一如既往的在山头演练拳法，忽然耳边穿来一阵呼救的声音，这座山头荒凉偏僻，平日里甚少有人来此，也不知是谁在此遇到了危险。
不过林慕既然听到了声音，就必定要去查看一番，顺着呼救声来源的方向，林慕来到了一处山涧。
只见一个模样仅有六七岁的小女孩此时正被水中一条蛇形妖兽袭击，这蛇形妖兽乃是此地的水中霸王，一级后期妖兽清水蛇。
这清水蛇虽然仅仅只是一级后期的妖兽，可相比于人类的修为，丝毫不亚于开灵期的水平，再加上此蛇在水中威力大增寻常的开灵期，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女孩此时情况已然十分危急，那清水蛇将女孩全身紧紧缠住，不断收缩着蛇身，企图将女孩勒死。
可这小女孩显然也不是普通人家，面对这样一头凶猛的水蛇依旧面不改色，而女孩腰间挂着的那枚紫铜色的铃铛，此时正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死死的将小女孩守护其中。
清水蛇无法破开紫铜铃的防御，无计可施之下，竟打算将女孩拖入水中，将其淹死，直到这时，女孩才大惊失色，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早知道会遇上这般凶狠的妖兽，就不该偷偷溜出来玩了。
可即便女孩再后悔，也为时已晚，被清水蛇死死裹住的她动弹不得，虽有紫铜铃的保护还不至丧命，但这紫铜铃并没有排水的功能，若是下到水中，她依旧难逃一死。
危急关头，隐藏在一旁的林慕知道若此时再不出手，女孩必死无疑，顾不得实力上的差距，林慕拾起一个拳头大的石块，凝聚全力修为，猛的将石块掷向清水蛇。
林慕平日里修炼也抓捕过不少野兽，这投掷之法却是十分熟练，这石块不偏不倚，正中清水蛇的七寸。
清水蛇七寸被袭，吃痛之下，蛇身回盘，松开了一直被紧紧裹住的女孩，女孩趁机从口袋中取出一张道符，丹唇轻启，一句句咒语从口中流露而出，手中的道符无火自燃，一道腰身粗的紫电天雷从天而降，狠狠的劈在了清水蛇身上，先前还气焰汹汹的清水蛇，瞬间便被劈的皮开肉绽，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即便清水蛇还有些许不甘，却也只能潜回水底疗伤，不敢再露头了。
小女孩得救之后，依旧心有余悸，紫铜铃能量有限，若是长时间无人来救，她也必死无疑，还好有人听到了呼喊前来救助，不然一直被清水蛇紧紧捆绑的她也没有机会惊走这只妖兽。
得救之后，小女孩自然要对救命恩人表示一番感激，虽不知道石块是从何处掷出，无奈之下，女孩只得高声喊道：
“小女乃隐山城齐家齐岚，感谢阁下出手相助，不知阁下可否出面一觑，小女也好当面感谢一二。”
由于林慕是在暗中投掷的石块，所以齐岚并不知道，这个救她一命的人其实也就是仅仅比她上一岁的小屁孩而已，这左一句阁下，右一句阁下的，听的林慕都有些不好意思。
本来林慕见清水蛇已经被惊走便打算离去，可齐岚竟然已经提出想见林慕一面，林慕也只好从藏身的树林中走了出来，反正就救人一命，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然而，注定林慕要失望了，齐岚一见到从石林背后出来的林慕，表情微微十分惊讶。
“怎么是你？你不是林家那个不学无术的废人林天豪的儿子么？怎么是你救了我？”
齐岚那时尚且年幼，还并没有形成自己认知世界的道德标准，她所知道的一切，全都是身边人告诉她的，别人指着这个人对她说这是坏人，那么她便以为这人是坏人，别人和她说这个人是废物的儿子，是隐山城的笑话，那么在她没有接触林慕之前，她便只会这样认知林慕。
潜移默化的力量太过可怕，三人成虎，当周围每一个人都看轻鄙夷一个人的时候，久而久之，你也会被潜移默化，也会不知不觉中，对这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产生深深的不屑。
所以当看到林慕的那一刻，齐岚的眼中只有深深鄙夷和厌恶，她是高高在上的齐家大小姐，而他只不过是死了父亲被家族边缘化的无名子弟，废物的儿子，全城的笑话，这样的人肯本不配得到自己的感激。
身为齐家最受宠爱的大小姐，如此高贵的她却是被这样的废物之子救下一命，若是传出去，她齐岚的脸可就丢大了。
此时的林慕，仅仅只有八岁的少年，完全出于一片好心救下了齐岚，可是当他看到齐岚眼神的那一刻，他那善良纯净的心，就被狠狠刺了一下。
从父亲死后，不，应该是从出生开始，别人都因为他这个没用的父亲而看不起他，他幼小的心灵，一直被人打击，从来没有人看到他的努力，只是看到他的不足。
他从内心最深处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与赞赏，原本他救下齐岚，内心是充满着喜悦与满足，因为他觉得自己终于能为别人做上一丝贡献，他想让别人看到他并不是一个废物，他也能做好事，也能救下一个人的性命。
可是他却从齐岚眼中看不到一丝的感激，有的仅仅只是不屑和鄙夷。
“今天的事，你不许说出去，否则隐山城将没有你们林家立足的地方，不过你也算救过我一命，本小姐恩怨分明，听说你在家族中地位低下，食不果腹，像你这种人，无非想要钱财，我这里有颗明珠，今日就赠与你，你拿去典当，换来的钱足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从此你我再无瓜葛，你听明白了么？”
齐岚仿若命令的口吻，让人听着十分难受，可从小娇生惯养的她，又怎么会在意林慕这样人的感受，从怀中摸出一颗巴掌大的明珠，齐岚一甩手，便将珠子远远的扔向林慕，仿佛靠近林慕都会让她恶心一般。
稳稳地接住齐岚抛来的珠子，林募并没有将珠子收入怀中，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颗透着微光的明珠，一如他注视着自己这颗被刺伤的心。
林慕的眼中没有被羞辱后的愤怒与没埋怨，他有的只是无尽的悲凉和深深的伤心。
是不是只要你是一个废物，那么你连做好事的权利都没有，明明救了一个人，却反而遭到被别人的唾弃，难道自己连做一个善人的资格都没有么？
林慕缓缓将视线从珠子上移到了齐岚的身上，看着这个比明珠还要耀眼许多的齐家大小姐，林慕却只感觉，她甚至还不如一个有内在的石头来的精致。
“多谢大小姐赏赐，小姐说的对，你我日后也不会有任何的瓜葛，请小姐放心。”
说完这句话，林慕便将手中的明珠狠狠扔进了水里，一如之前他投掷救下齐岚那块石头一般用力，什么齐家大小姐，什么明珠，他只想让这些统统消失在他眼前。
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林慕转身离去，留下齐岚愣愣的看着林慕远去的背影发呆。
“这就是我和她的那段往事，对于我来说，她的明珠给予我的只有羞辱而不是报答。”
裴叔安静的听完林慕讲完这段往事，深深叹了一口气，年幼的时候，总是因为太过无知能给别人造成难以泯灭的伤害，那时的齐岚还太过幼小，幼小到还不知道何为是非。
但从她今日能出手救下林慕看来，如今的她已经深深明白那时她犯下的错误，她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弥补当年的错误，只是她是大小姐，她不能说出来，只能默默做着这些补偿。
“小林慕啊！你可愿意听我老头子一言？”
“裴祖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又是林家的先祖，您有什么但说无妨。”
老者哈哈大笑起来，原本死气沉沉的老脸也多了几分色彩。
“你何时这般客气了，之前见你对家主都一副不放在眼里的模样，我还以为在你心中早就没了林家的地位呢！”
“林家有他们那些自私自利的小人，却也有裴祖您这样公正无私的人，他们我可以不尊重，但裴祖您的大义，我却十分敬佩。”
“好了，别拍马屁了，林慕啊！你小小年纪就历尽世间人暖，所以有些东西你十分看重这也无可厚非，比如你的自尊心，我知道齐岚可能在那时候无意伤了你的自尊，但是你也知道那时候的她还仅仅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这般小的年纪，她能明白什么？你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明白借我的势去打压林远山，那么你一样可以借齐家的势来给你们母子谋取更好的出路，当然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要你摇尾乞怜的去讨要，或是依靠救命之恩去索取，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排斥齐岚对你的好意，我看的出你很介意当年的事情，但若是因为这件事，你就将人一棍子打死，从此再无交集，那么对她会不会太残忍了一些？”
林慕听完裴叔的一席话，低头沉思了起来，裴叔说这番话无非是希望自己能多多接触齐岚，若是自己能攀上齐岚这株高枝，那相对的林家也能拉进和齐家的关系，大树底下好乘凉，林家背后若有齐家的身影，今后在隐山城的地位也将扶摇直上。
看来这裴叔也并非真正的关心自己，他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为整个林家，当然林慕也没有傻到认为以裴叔这等身份，会在意自己一个晚辈的死活，林家子孙过百，自己一没修炼天赋，二没家族背景，这样的小人物，若不是因为齐岚，只怕裴叔甚至看都不会看林慕一眼。
虽然裴叔的目的是为了林家，但他的话语却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无论怎样，齐岚救下自己是事实，林慕又不是玻璃心，即便曾经被齐岚深深伤过，却也不至于就这样彻底将一个人否认，只是多少心里多少有些隔阂就是了。
“裴祖放心，齐家小姐如今与我也算有救命之恩，我林慕恩怨分明，与我有恩的，我定当回报，只是我林慕也有自知之明，今日她已将之前的恩情还与我，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只怕她日后不一定会理睬。”
“这你不用顾虑，就算她日后不理睬你，也无关紧要，今日她当众救下你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只要让外人觉得我们和齐家关系暧昧就可以了，具体情况，你不说，齐岚则更不可能谈起，也自然没人知道。”
“一切凭裴祖安排，只是我一家人在林家地位犹如下人一般，我在自家尚且不受人待见，只怕在齐家人面前就更是卑微了。”
裴叔自然明白林慕话中的意思，林慕说这些，无非是想为自己和家人争取更舒适的生活环境，毕竟有了自己这样的林家大靠山，不用的才是傻子。
“这你不用担心，我会吩咐远山给你们换个舒适的处所，毕竟你们也是林家的子孙，这些年也让你们受苦了。”
林慕心中冷笑，之前这么多年，怎么不见有人说自己是林家的子孙？如今一见自己有利可图，便厚着脸皮贴上来，不过也罢，林家的冷漠与无情，他早就见识的清清楚楚。
“有裴叔这番话，林慕便心满意足了。”
“有我的吩咐，林远山必定不会再为难你，你大可放心，行了，也没别的事，你先回去吧！”
“是，林慕告辞。”
林慕躬身退出了祠堂，看着头顶明亮的月光，林慕的心中难得的松了一口长气。
有了裴祖的关照，自己一家人终于可能摆脱那样的苦日子了，只是裴祖看中的也不过是我身后的齐家，而并非自己，若是有一天齐家公开和自己撇清了关系，或是家中人找到了其他家族做靠山，那自己便会瞬间失去这一切，这种依靠别人来的幸福，实在太过没用安全感觉。
还是自己太过弱小了，林慕握紧自己的双拳，发誓一定会亲手给家人带来安定的幸福。
紧了紧身上的麻衣，林慕背着头顶的月光，匆匆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