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本土上的两个人给我发来她们留学生活的照片。时间是在凌晨5点钟。那时候中国人民大概有十三亿人都还在睡梦里呢。时差将我们在网上相遇的机会隔离审查了一大半。我们现在用邮件互报信息多一些。有两张是林影和上官雪在纽约时的合影，踏足独立大陆的兴奋洋溢在脸上。看着照片里的她们，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倘若她们一不小心留在那个令全球人疯狂的国家，我会不会从此失去她们？其他的都是林影在斯坦福法学院的广袤宁静校园里的照片和上官雪在纽约时装学院的异国风情的建筑旁的照片。我挑选了一张她们俩的合影设置成我的电脑桌面背景，每每我在应付完一天的法律事务后就对着她们的笑脸凝神。这样可以消除许多生活的孤独和烦燥。
倘若不是白茫女士的亲述，我真不敢相信这位在商业圈好生了得的女强人还有那样一段人格屈辱的过去。林影和上官雪还未出国之前，曾在我那里住过一段时间。由于上官雪的缘故，她也曾到我住的地方来过一两回。我们还算谈得来，但是我们不是朋友。她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年龄，不过这个刚三十的女人可是比我会挣钱得多。她曾向我暗示她的公司想聘请一位律师打理公司的法律事务。其实她的公司有法律部门，而且以对外贸易为主，我一来对公司法律事务没有什么兴趣，二来我也不能胜任涉外的法律业务，所以我很委婉地表达了我的立场。所以做她公司的法律顾问的事情以后也没有再提。林影和上官雪去美国读书以后，我们也没有业务上的联系，所以也没有联系过。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她想聘请一位私人法律顾问，而且她也有一些个人法律事务想请我帮忙。她问我能不能去她的公司面谈一下相关的事宜。
“白女士，”我很郑重地这样称呼她。在这个世故的社会这样圆滑的职业圈子，我却一直放任棱角的分明不肯过度收敛。美国人不论贵贱，不分贫富，除了尊称法官为“大人”之外，在正式场合都以“先生”“女士”的称呼表示尊重。中国称谓里官长的盛行、把总的泛滥其实也正体现出中国人权力和财富情结在积淀了几千年的臣民意识里日益扩张，所以中国人尽出官僚和暴发户而少有真正的官员和商人。我因为一直反对这种意识，所以在正规的场合，无论是官做得多大，财富积累了多少，我都一般以“先生”“女士”称呼。这就是我的社交礼仪，它也因此使我得罪尽了官虫和财主。“很感谢您对我的邀请。我也很乐意在法律事务上可以帮到您。但是我很抱歉的是，如果您有什么私人事务的事情需要我帮忙，还请您带上相关的材料莅临我所面谈。我这里还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您看这样行吗，如果您哪天方便，您可以提前和我通告一声，我们在事务所里谈还是比较好。”我一直恪守一个真理，守在自己的地盘上才是最安全的。所以对于当事人的邀请，我一般都请他们来事务所里，我轻易是不肯上门的，以免在他人地盘上沦为屠宰的对象。虽然白茫女士是上官雪实际上的老板，但我也不需要表示格外的亲近。我其实已经很客气了。
“行，那好的。甄律师，您先忙，如果我要去登门拜访，一定会提前和您商量的。”
“好的。到时我们再联系吧。”
“好的。再见！”
“再见。”
挂断电话，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总感觉白茫女士好像有什么不方便告诉人的事情藏在内心里集结着。以前我们在见面的时候，她对我律师的职业倒是投足了兴趣，可是每每说到她以前的创业的历史时，她总是避开这个话题。所以我也没有引起她的不快，对她的情况从不打听，包括向她本人提及。林影和上官雪也没有告诉过我，我也不去问。
一转眼就快到了圣诞节了。不知道林影和上官雪会怎样过在美国的圣诞，我想给她们制作一封电子贺卡送给她们，让她们感受到一位在中国的律师远在大洋对岸送去的祝福。我是在想着她们的。
我依然勤勤恳恳地工作。我总有处理不完的法律文件，纠缠个没完没了的当事人。在没有林影和上官雪陪伴的日子里，我将休息时间都折算成工作。我发现我现在已在工作之余的生活里严重地依赖上她们。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不过以前没有她们我不也还是如此？我一停下法律工作的时候脑子不由自主地便想到她们，可是这隔日的时差对我们的联络造成了极大的不便。我突然憎恨起这地球的圆来，仿佛大地若真如古人猜想的是方方正正的，我们就免去了这前后两天时隔的烦恼。在美国东海岸的上官雪发来一封邮件，说她经常可以参加在这个国际商业中心的时装表演大会，学习也很顺利。有很多中国的留学生，而且也有很多华人和留学生社团。她说她很想我。这话听得我心花怒放，眼花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一个远在北美东海岸留学深造的女孩儿在一个文明自由开放的都市说想念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律师，哪个人听了不感激涕零？我于是也很快给她写了一篇抒情诗式的长篇感想，说我也很想念她，让她一个人在国外好好照顾自己，等回国了我一定给她做好吃的。林影很长时间没有消息，只是中间发了一封邮件，说她学习任务有些重，她想第一年的暑假就申请去律师事务所实习，所以她得多方准备。我想她大概正为这些法学院学生的忙碌工作吃紧，所以也没有去打搅她。
十二月二十五日午后两点多钟，这时正是美国旧金山西海岸太平洋时区的下半夜快十二点，我接到一串我感觉希奇的电话号码打来的电话。
“喂，江南，是我。”
我听到这声音心都快要挤到嗓子眼里要跑到电话的那一端。这是林影的越洋电话。
“林影，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一切都还好吧。”说完这句我都快要讲不出话来了。我憋了这么长时间想对她说的话，真到用时却又词穷了。
“别光顾着动情呀。甄兄，是不是只记得林影，却把我都忘到脑后了吧。”电话里传来上官雪的声音。
“你们现在在哪儿？怎么上官雪也在？”
“圣诞放长假了，她来了旧金山。我们现在在一起，想和你说说话。我们想让你看看我们今天的打扮。你在家里吗？”
“在家。今天所里没有事情，我还没打算去呢。”
“那我们上网聊吧。”
“好，我这就上。”
视频里林影和上官雪都戴着圣诞老人的小红帽，上官雪还用头左右摆动着系在红绳上白色的小绒球问我好不好看。她们展示给我看林影租住的“国际家庭”的小房间。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我讲述在美国这段时间的见闻，又问我现在生活如何。我说，恢复到认识她们以前几乎没有什么外出活动的状态，只等着她们学成归国好带她们四处跑一跑。我们一直聊了很久，直到美国的平安夜过去很久了，她们也到了该休息的时间，我才让她们先休息。圣诞长假她们还有别的活动呢。我昨天晚上发给她们的圣诞贺卡她们已收到了，说谢谢我的祝福，她们很喜欢。
过些天我又收到林影发来的邮件，是她们圣诞期间的合影。一张站在旧金山跨海的金门大桥上，林影倚着红色的桥栏，上官雪戴着白色的毛线织的帽子侧着头靠在林影身上。她们还是穿着我们去年游大观园时的白羽绒袄。另外一些在装饰着圣诞树的肯德基餐厅前，身旁就是可爱的圣诞老人。另外一些是在公园里，可是人少得可怜。异国风情里的她们显得更加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