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茨盾经过一年的发展,彰显了它强大的生命力。我们当初侵权之王的设计一点没错。这是一个高度集中的商业社会,侵权行为遍布其中,各行各业都不可避免。我们找到了这座金矿,现在正竭力开采。侵权活动无孔不入,于是大规模的案件便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集团诉讼为大规模无处不在的侵权行为提供了便利的解决途径,律师在这中间的作用至关重要,而大规模的侵权诉讼又为事务所和侵权律师提供了生存机会。他们大赚了一笔。托茨盾现在不仅仅是分一杯羹,它要做侵权领域的诉讼之王。这是它当初成立时的雄心。我们现在已吸纳了三十多个律师,他们全是清一色的新秀,要在这个领域一展鸿图。他们野心勃勃。他们才是托茨盾的主人,中国侵权诉讼之王。
三人同盟现在并不担心托茨盾的生存。它现在强壮得很啦。托茨盾现在在全国各地都有案件线索情报人员,他们为侵权之王四处搜索侵权受害人。这些当事人是托茨盾的上帝,钱都从他们起诉中来。
我终于在而立和不惑之间走过大半的年纪跻身进入了北京中产阶级行列,而不再混迹于除了劳动力一无所有的劳动者队伍。我由国家的主人蜕变为奴仆反而庆幸不已。如今的社会主人都不吃香,公仆人人爱做,所以公务员队伍发展壮大,公务员考试如火如荼。人们都争先恐后地甘心做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的公仆。
白灵已经送到美国去读书了。白茫于是更忙,经常在两地之间飞来飞去,除了生意上的事情,她还要照顾在美国的小白灵,这可爱的小男孩儿倾注了她几乎全部的心思。白茫是一位很有先见之明的女性,早在中国奢侈品尚未形成大气候的时候,她就发现这里面的蕴藏的巨大商机,并且准确地将它逮住,在中国奢侈品消费超过美国位居全球第二的时候,她的化妆品公司在奢侈品的经营上大赚了一笔。她有众多追求者,比林影的遭遇要麻烦棘手得多,但她毫不动心;她只爱一位男性,那就是白灵。这小男孩儿可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我虽然有林影和上官雪的关心,但是我仍然忌妒得要死。
侵权之王的事业在逐渐上升,我和林影关系也在向前推进,但是我们并没有谈到结婚的事情。也许我们觉得时机还没到。迈克斯在中国的业务好像停滞不前,没有它当初来华时的雄心壮志。林影现在也在北京和旧金山两地之间跑。上官雪接手白茫主持了公司的大局,因为白茫除了奢侈品的生意之外,还在分心照顾在美国上学的白灵。她分身乏术,而上官雪是这一界的权威,又是她最信任的朋友,这管理的重任不可避免地落在她身上。我作为托茨盾的无可争议的领袖不得不为它的全体工作人员的出路费尽心思,虽然它现在的业务好得厉害,我还是不得不在全国各地跑。我们现在想要全部聚在一起可是比美国宇航局对火星的探索困难得多。
我从上海飞回北京,下了飞机便给上官雪打电话。她还在公司。
“晚上去九头鸟吃饭吧。”我在电话里说。
“你来公司吧。我手头上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完了我们再议定。”
公司依然忙碌。上官雪正坐在办公桌前审阅送来的文件和报表。让一位大师级的设计师做这些活儿,简直叫人心疼。
“还能习惯吗?”我坐在沙发上问道。
“说实话,我真不喜欢这工作。但是茫姐把它交给我,我就必须做好。”
“呵呵。现在我们的上官小姐也是一位商界女强人了。”
“你还说笑。托茨盾现在怎么样?”
“很好。只是我和你一样,很不习惯现在的位置和工作,但是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去应对,生怕出一点差错。”
“想想我们当初生活得多自在!”
“长大了总怀念童年。可是童年不见得就比现在好。”
“我还是喜欢那时的自由自在。”
“成熟的人更有气质。我觉得你和林影现在的气质就很有成熟女性的魅力。”
“是吗?”
“哄你又没好处。”
“那真是得感谢生活了。”
她将文件合起来放好,问道:“晚上还去吃湖北菜?”
“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没有。”
“那还用得着说。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去吃武昌鱼了,我请你。”
“好。走吧。”
白茫的奔驰停在地下车库。她让上官雪使用,但是她并不开车。
“茫姐的车你开不开?”
“开回家你又不开,到时是个麻烦。我们打车吧,省得开车费心。”
“还是你请客吧。”
“本来就没打算让你作东。”
我们选的那家湖北菜饭馆离住处并不远。吃完饭,我们沿着宽敞的人行道往回走。车辆川流不息,路上的行人却不多。吸收了一天太阳光的电池板现在正供应着路灯的亮光,照得下面一片干净。上官雪依然双手抱着我的臂膀。这已成了习惯,在林影不在的时候。我不能拒绝她的好意。我是一个控制力不错的家伙,她是一位矜持有度的女孩儿,我们仅此而已,不会越过雷池半步。路边的石凳上两位中学生粘在了一起,用足了嘴上的劲儿操练吸吮技巧。据说仿生学使人类从动物身上学到不少东西,所以雷达问世,隐形战斗机横扫天空。南澳大利亚的海底乌贼在发情季节,雄性乌贼会用前触角将雌性乌贼吸进嘴里强行授精。人类的吸吮嗜好不知是否也是向雄性乌贼前辈借鉴而来,因为专家考证说乌贼的进化历史上亿年,人类即使后来者居上也不可能超过它。
“江南,你和林影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事情?”我故作糊涂。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没有谈过。”
“你们真打算就这样拖着?”
“那也没办法。她工作地点现在根本不固定,不知道最终会怎样。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结婚也不过是一种形式。”
“可是一个女人即使事业心再强,她也还是会依恋一个家。你其实并不了解女人。”
“我确实没研究过。所以请你指点。”
“你应该和她正式谈一谈。毕竟你是男人,应该主动些。不管结局如何,总得面对吧。而且拖延不决绝不是一件好事。”
“谢谢你,上官。”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这样为我考虑。”
“也不只为了你,还有林影。我虽然很喜欢你,但我还是真心希望你们在一起。”
“我真的很感激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心。”我用手轻轻拍拍她抱着我臂膀的手,说道:“其实也你应该为你自己打算一下了。”
“我有什么可打算的。”她躲闪着。
“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不能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没有希望的人身上。你这样优秀,应当有一个更好的归宿。”
“你不认为茫姐很好吗?”
“什么?”
“她是女人中少有的强人。可是她依然为了白灵而一个人独自生活。你不觉得这样的女性值得我们尊敬吗?”
“白茫确实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女人有爱不一定非得用婚姻来证明。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生活态度。”我突然挑转话锋道:“但是我还是希望有一个人在你身边照顾你。”
“在一起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如今的人大多想到的都只是自己。难道你不照顾我吗?”
“当然不离不弃。但这不一样。”
“没有什么两样。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干吗非要用一种自己不喜欢的感情表达方式捆住自己呢?”
我无话可说了。我们一路默默地往前走。川流不息的车辆带起一圈一圈的光线彩环,为这个不眠城市的美奂之夜添加更多的精彩。
林影再次从旧金山飞回北京的时候,她已经确切地不再是中国公民,而早已是因美国宪法第六修正案而受到美国宪法管辖的合众国和加州公民了。这是必然的选择,她若想成为独立大陆的律师,归化是不可回避的行动。但是这只是形式的改变。在我心中,她依然是我深爱的中国姑娘。然而这次不同以往,是该到了直面横在我们眼前的残酷现实的时候了。
“江南,”她吞吞吐吐地说。我立即意识到灾难马上就要来了。
“林影,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问出来吧。我能接受,毕竟我们都一起这么多年了。”
“你有没有想过去美国发展?”
“当然。我一直都想去美国改变出路,但是这对我而言一点都不现实。”
“为什么呢?”
“念法律的时候,我曾为去美国研修法律冲动不已,而且也做了很多无谓的功夫,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只适合在中国生活。”
“你就不想做一下新的尝试?”
“想,但是没有意义。明知道必是死胡同的巷子,为什么一定要将这条道儿走到黑呢?我现在这个样子是尝试不起的,我已经不再是二十岁的青年了。”
“可是现在不是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去美国做新的尝试吗?”
“林影,”我强忍着伤心说:“这个社会没有谁该为谁活着。我们都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而放弃很多重要的东西。”
“可是我们彼此珍惜了这么多年,我不想放弃!”她的眼泪下来了。这是一位理性而坚强的女性动容之处,惹得我的泪腺只涌动。但是我不能在我深爱的人面前表现出脆弱,我是一名土生土长的中国律师,从小课本上就教育我们做一个保尔式的战士,我不能在一位美国律师面前败下阵来。我用手背在她脸颊轻轻拂去泪珠。我的心里难受极了,但是我知道该怎么安慰我们。
“我们结婚好不好?”她说出了我多年来内心一直想对她讲的话,我差点要高兴得跳起来。但是我不能跳,我要继续装高尚。
“林影,我一直都想对你说这句话,但是我们现在却不得不将些话收起来。不可否认,童话故事确实很感人,我们也为此掉过很多动情的眼泪。但你我都是律师,应该很明白跨越国籍的婚姻多是空花泡影,分居两地的夫妻也不现实。”
“你怎么这样狠心!”她伏在我的肩上,一边拭着泪。这话撩拨得我心都碎了,泪花儿在眼眶里只打转却不敢出来。我真想抱着她的头痛哭一场,将我这些年来对她的感情一股脑儿地全发泄出来。我想我这一生可能就只有这一次在她面前表现深情的机会了,但是我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错失良机的角色,这次也不例外。
上官雪突然回来。我们手忙脚乱地各自坐好,努力掩盖眼前发生的一切。但是我们都不是演员,虽然律师平常也做着很多演戏的训练,明显在这一方面尚不娴熟。上官雪看出了我们的窘态。
“呀,我回来的太不巧了,打搅了二位律师的跨国界感情交流。”她用一种打趣儿的方式替我们掩饰这危机。
“你今天怎么这样自在?”我将“萧墙之祸”引流到她那一边去。
“我要赶去一趟巴黎参加一个时装发布会,可能有一笔生意要谈。我回来拿一些随身用的东西。”
“多长时间?”
“少则也要一个星期吧。”
“那么久?”
“怎么,你要赶着回美国?”
“就在这一两天吧,迈克斯那边的工作等不及,我请不了多少假。”
“哦,简直糟糕透了。”
“不要紧,你赶快去忙你的吧。”
“那等你下次回来,我一定好好跟你聊聊。”这话我们三个人没有一个人会信。去期将近,会时无期。听天由命吧。
她匆忙收拾了几件随身物品,然后急急忙忙地就要往外走。
“我要赶飞机,就不能陪你了。林影,你和江南好好聊吧。”
“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你就陪林影好好说说话儿,她难得回来一次。”
“没事,我们送你吧。”
我们暂时收起悲伤,将上官雪的东西放到车上就走。本来有无数的话语,但我们此时却格外惜字如金,没有人肯去拨动情感的神经。一路沉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