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八点左右，我叫醒上官雪。一夜的宿睡并没有消退昨晚的酒。她软绵绵地坐到桌子前，双手扶着头，披散下来的一瀑长长的秀发飘在肩上。我走过去，习惯性地用手摸摸她的额头，她就势将头倚在我的肚子上。
“没事，可能是时差疲劳，昨天又猛喝了酒。”我双手扶着她的头，把她的一头黑发拢到后面。
“我没事，就是心里空落落的。让我靠靠好吗？”
“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了。”
“一直都有，只是近来越来越强烈了。总这样飞来飞去，我连一点归宿感都没有。”
“是呀，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替你寻找一个好归宿了。”
她将头移开我的肚皮，抬起头来，一脸不满地道：“你就继续回避吧。我的事，不用你费心。”
“我说的是真的，你真得好好考虑一下了，总这样我们都很担心。”
“你们？还有林影吗？”
“好了，上官，我们不说这个，吃点早餐吧。我煮了你爱吃的莲子粥，还有你爱吃的小青菜。”
“我不想吃。”她余怒未消。我只能小心安慰她。
“别这样，身体要紧。你昨晚就没有吃什么。”
我一边扶起她的头，一边走到桌边给她盛粥。她吃得不多。我收拾碗筷的时候问她：“你是不是还是不舒服？”她点点头。
“我给白茫打个电话，你就继续休息一天。有什么事情能比身体不舒服重要呢。”
“不用了吧。我可以去公司，只是不舒服，又不是什么病。”
“就听我的吧，我带你去公园里走走如何？”
“真的？”
“不哄你。”
“那我连不舒服都会很快消失的。”
深秋的北京真是一幅绝好的图画。北风还施展不开它凛冽的手脚，没有风的北京那是令人向往的。路边的银杏树上挂满了金灿灿的手掌状的叶子，开始在为光秃秃的灰砖地覆盖黄地毯。灯笼似的杮子坠在枝儿上，诱惑得人看了只想动手。她双手抱着我的臂膀，身体紧挨着我。公园里一群赶早课的老头儿老太太们正列队广场打着慢慢悠悠的太极，看得我这样的急性子都忍受不了。我们走了段路，在一处长凳上坐下来。
“让我靠靠你的肩膀，也找找罗蔓蒂克的感觉。”
“我这瘦小的肩可没有强力的安全感，你不怕就来试。”我嬉哈一声，但我不能拒绝吧，好像只能服从。
“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你就这样让人孤零零地枕着你那硬硬的肩骨？”她将我的手臂抬过头放在她的身上。这样子，我们就仿佛成了恋人的相倚相偎。我将她的头扶到我的手臂上，以免我们成了真正的相抱。
“林影到美国快两年了吧。”她突然问。
“是呀，一晃两年就快过去了。我感觉我都快走向灭亡了。”
这两年里，我和林影只打过几次电话，大家都埋头打发工作，而忘了恋人之间的关爱。我将对林影的思恋分散了很大一部分注意力在上官雪身上。然而我始终认为上官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喜欢她，但不是对林影的那种喜欢。
“哎，你还记得我们当初见面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我当时努力想在两位陌生的美女面前表现良好，结果证明我也做到了，不是吗？”
“很成功，骗得两个女人对他一片痴诚。”
“唉，我们现在喜欢回忆过去，可见我们都一天天大起来了，有些老气横秋的样子。”
“我当时还以为你是一个追求时尚的学生，不承想你却是一位律师了。”
“啊？怎么有这种糟糕的印象？”
“我觉得挺好的呀，沉稳并不见得就是好的。你记得你当时的穿着吗？”
“不记得。应该不会太散漫吧。”
“你当时一身清凉的夏装，花格子的衬衣第一颗纽扣故意不扣。”
“呀，律师的刻板形象全给沾污了。”
“我觉得好极了。”
我暂时不说话。她将头向我的胸前移一移，秀发揉搓成没有条理的形状，沾在我的衣服上。几丝发稍弄得我鼻子有些发痒。
“你说要是你当初就把我当你的女朋友多好。哎，你为什么起初就认定林影呢。”
“不知道，可能是所学专业的缘故吧。”
“但是你不知道同行会有许多隔阂吗？”
“这个我倒没觉得，可能沟通起来容易些。况且我那时已是大龄待婚青年，不敢涉足本行业以外的芳草地。”
“托辞。不就是林影长得比我好看嘛，还假装清高。”
“你错了，上官。我起初以为你比她好交往，我当时可是认为你比她更可爱一些。况且若以长相论，你们各有千秋，没有孰优孰劣的评价。长相的竞争，就好比让各位大家的作品拼凑比划，都是闲人和后人的虚妄，那是根本就不正确的。”
“你真这样认为？”
“当然。就像我喜欢鲁迅先生的文章，但我并不会说鲁迅先生的文章一定就是最好的。‘最’和‘第一’之说就是最没有意义的攀比心理的作怪。”
“你觉得我好吗？”
“你自己认为呢？”
“我觉得好。”
“那你就坚持这种看法。不然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和你不离不弃。你和林影都是我这一生中最看中的朋友。”
“你刚刚说‘最’之说是虚妄的，为什么又说我们是你最看中的呢？”
“此‘最’非同彼‘最’。那是无聊的瞎比划，而这是心中珍惜的真诚。”
“希望你永远都这样认为。”
“那当然。你，还有林影，我们三人是同党。”
“呵呵，同党，死党。”
“所谓‘死党’者，当然不会有隔阂和疑神疑鬼地猜测。”
“我们三个人都不会的，是吗？”
“一定。不然我去最高法院和你们打官司，让大法官来裁决我们的猜疑无效，至始都不生效。”
“呵呵。那你就让大法官来裁决我们永远都不猜忌。”
“大法官会相信我的誓言的，因为我和大法官有同样的信仰。”
“欢迎美国律师林影小姐访华。”我和上官雪在机场等到林影的时候，我打趣说：“怎么样，中美两国的同行来一个跨国拥抱如何？”
她走上来，一把抱住我的脊背。这是我认识她这些年里她第一次这样慷慨，让我感动得快要泪如雨下了。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愿以偿地得到心爱女人的拥抱，照历史学家的说法，这恐怕是一个伟大的转折点，如火如荼的变革即将开始。
“上官。”她跑过去和上官雪拥抱，很久不见的两姐妹现在快要无语了。
“你一个人在旧金山还好吧。”
“还好。你呢？听说你现在都是服装设计界里的风云人物了。”
“连你也打趣我。”
“我是认真的。”
“能立住脚，不再仰人鼻息罢了。”
我将她的行李放进车。她们就在后座上有说有笑。白茫本来想替她接风的，但她还要照顾白灵，而我们也想好好聚一聚，所以先不去麻烦白茫。我们直接回家。
“上官，有男朋友了么？”
“怎么着，你有好的要介绍给我？”
“跟你说正经的呢。”
“没呢。”
“你也不小了，有合适的也该谈一谈了。”
“先把你的事情处理好吧。我现在可不想赶在你们前面。”
“真是个固执的傻丫头。”
我的小房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中国人“扬袂蔽日，挥汗如雨”，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比肩继踵而在”，缺少嘈杂都会感觉热闹。所以热闹惯了的中国人，要是过到了美国人和德国人那种乡村生活都一定要腻烦透了。林影这次回国也不定要住多久，迈克斯中国区的法律业务她要负责打点一部分。悬在我们头上的重返旧金山的炸弹随时还是会爆炸，我现在没有能力拆除它。上官雪并没有打算向飞行大仙的成功级别努力的心思，所以近来呆在北京的公司多得多，所以我们又必须一起上下班了。中海事务所的三人同盟现在仍坚不可催，不过赵倩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自由，她已经和银行签署协议，努力凑了二十万的首付款，以后就得每月按时向银行交钱。银行现在是她的管家，她挣得的大部分钱都得乖乖地交给这个只进不出的管家，这位资深管家的任职合同期限是三十年。她现在花钱可是小心，一点不敢马虎。我和尹玥都很可怜她的遭遇，所以常常请她打牙祭。我们曾经劝她有男朋友以后再按揭买房，这样对双方也公平。可是她倔得更是加快了向开发商和银行交钱的进程。想想光花在公司和住处之间的地铁上的时间，我们就替她感到不值；都在五环以外了，那房价还在见风看涨。人民总是和土地的掠夺者誓不两立，当人民惊呼房价高不可攀时，一夜之间开发商就将房价涨得更不可攀，而政府也总是嫌房市还不够规模庞大，于是推出一个开发商代表来发表高论：中国的房价不是高得离谱而是太低了，所以这么多年轻人买房；中国的房价应该更高才对。所以中国的年轻人就更慌张地借钱买房，拿父母的棺材本儿，拿未来的房子向银行贷款，透支一生三分之二生活的开销，以工作的稳定下注……总之手段用尽，在敌人的圈点中上了房奴的不归路。
而我，是连房奴的道儿都还没有赶上，位次又在其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