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图通过暴力成功的遣散落山书院仅有的九个学生后,拉扯着陈信走向了后排的卧室。陈信无力反抗,不过反正明天是周日,书院都是要周休的。
冬天的日照时间短,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白云图和陈信开始了两人见面后的第一次长谈。
卧室中,白云图霸占了陈信的床位,而且毫不客气的躺了下来,用他最舒服最习惯的姿势。双手叠在脑后,翘着二郎腿。
陈信则坐在椅子上,余怒未消,说道:“说吧,你究竟是谁?”
“刚才都说了,我是你大师兄。”
白云图说话的腔调和语气让陈信越发的不喜,这种口音是陈信第一次听到,但这并不影响陈信自心底产生的一种想抽他的冲动。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陈信的声音越发的低沉,里面饱含他努力压抑着的情绪。
“我真是你大师兄,我师父叫方同儒。”在说道自己师父的时候,白云图的语气稍显正式了一些。
“抱歉,我没听过这个名字。”陈信低头仔细回忆自己所知道的名字后,发现并没有听过方同儒三个字的组合。
“没关系,我师父不出名。”白云图大度的原谅了陈信的孤陋寡闻,继续说道:“我师父三十岁之前学文,博古通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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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同儒三十岁之前学文,天赋极强,博古通今、博闻强识,如果非要有个参照的话,也就比陈信差了一些。但受性格影响,方同儒的全部精力并没有放在文道上面,他个性狂狷,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而方同儒行事和待人都有古风,所以他不被正统的文道所接受。而方同儒也对当时的纯粹的文道士子心怀不满,认为他们已经背弃了圣师和祖师创立的文道体系,而这一切的元凶即为最后一代文宗-董承宰,董承宰是文道学派-承派的创始人。
方同儒此人在求学过程中喜好考古、证古,但当时文道承派中兴,包括自己的老师在内的承派传人却喜好疑古,在方同儒看来这是对传统文道最大的破坏。在晋之前,确切的说是晋文帝之前时期的文道士子们都必须掌握六艺,这是祖师传下的道统中不可或缺的内容,但如今承派当道,自董承宰之后的近千年间,六艺被六经取代,科举当道,文人也越来越像文人,再没有古时候仗剑天涯的文侠了。
所以,方同儒三十岁的时候做了一个决定,只身周游世界,遍访名师,弃文学武。
方同儒七十岁时,花费了四十年才进入武道第一个境界-冲脉,但之后只用了三十年时间便跨越了入髓、存养、自省、守神四境,踏进了通魂境,成为一代武学大师。而大多数百岁的武者还停留在自省境界的时候,方同儒已经在朝着宗师前进了。
在陈信看来,方同儒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勇者,虽然他不清楚这些武学境界代表了什么,但大师二字却是世间一切修行者都难以达到的目标,尤其是在这个千多年都没有诞生新宗师的文道体系中,文道大师就是士子们的人生巅峰。
方同儒百岁之后潜心修行,但进展缓慢,他认为所谓见性通达,必须先见性方能通达,之所以修行缓慢,还是过于注重自身,武学的修炼也如同文道的游历、佛家的入世一样,人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本性的。太宗也说: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所以,在方同儒一百二十岁的时候,他只身来到大雪山,建立了武学宗派元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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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元界山首徒?不过你来书院干什么?”陈信听了白云图的讲述后,再次询问道。
白云图不急不缓的回答道:“急什么,不是还没说到这嘛。”
说完,白云图起身走到桌前,自己伸手倒了一杯凉茶,咕咚咚的灌进了嘴里,说道:“好凉,渴死我了。”意犹未尽的用手擦了擦嘴巴,而后眼睛盯着陈信,又说道:“小子,去弄点儿吃的,边吃边说。”
陈信无奈,不过自己也是饿了,这几天因为米缸见底了,所以一直喝的稀饭,而且好久没吃到肉了,不过还好,初冬储藏的白菜、土豆、大葱等蔬菜还有很多,毕竟书院现在就是地多,今年收成也好。
待陈信将一盘炒好的酸辣白菜和两碗白米饭端上桌后,白云图再次鄙视的看向他,说道:“陈子舟对书院的贡献仅仅是白米饭和大白菜吗?”
陈信一把夺过白云图手中的筷子和白米饭,怒道:“你再辱我师父,休怪我翻脸。”
白云图也意识到这已经是第二次做同样的事了,略微尴尬的发出了一声“嘿嘿”,伸手去拿陈信手中的白米饭和筷子,但陈信却并未放手。
“好吧,这是最后一次。”白云图假装真诚的许诺,很假。
陈信无奈,放了手,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老师有这么大的意见?”
白云图抢过米饭后,开始大口的吃了起来,嘴巴含糊不清的说道:“陈子舟是我师叔。”
“什么!”陈信不可置信的看着白云图,恍然,陈信又急声问道:“难道你师父三十岁之前是在书院求学的?”
“不错,我师父和陈子舟师叔一同开的蒙,而且业师又是同一位,所以是亲的不能再亲的师兄弟,所以我师父也是你师伯。”白云图头也不抬的回答,碗中的白米饭已经少了一半。
“为什么我没听老师说过这些事?”
“师叔做山长有那么多事要亲力亲为的,哪有时间和你说这些。”
陈信知道白云图又在讥讽自己的老师,但却无可奈何,只能瞪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白云图吃完自己碗中的米饭和大半盘酸辣白菜,看着陈信,说道:“你吃不吃,不吃就先给我吃。”
“……”
“其实是我师父和师叔在关于文道的理念上有些不同,而师叔又是一个正直的性子,所以素来不喜我师父。”见陈信没说话,白云图不客气的拿起陈信的那碗米饭,大口的吃起来,“而且我师父三十岁就离开了书院,这都一百多年过去了,虽然期间也回来过,但毕竟时间太过久远了。”
是呀,对于陈信仅仅十六年的生命来说,一百多年是很久远的概念。透过敞开的卧室门,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陈信再次沉默不语。老师已经逝去两年了,而今他还赖在书院,没有依从老师的遗嘱游历世界,说到底还是陈信忤逆了师命。
“至于我为什么来书院,来找你,你先看看这个。”说完,白云图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陈信。
陈信接过,信封已经变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中间“方同儒兄台启”,左下“弟陈子舟”。
取出信笺,展开来,看着熟悉的字体,陈信越发的沉静。
在陈子舟生命的后期,他开始回忆并思考当年方同儒的一些观点和相关论述,尤其是在捡到陈信并教授他之后,回忆起的东西越来越多,虽然在师兄那自大狂傲的态度下说出的话往往言过其实,但想想还是有些道理的。而对于陈信的突然出现,仿佛让他看到了落山院的未来,也许当今的文道真如方同儒所说的,在承袭当前越发严谨而牢不可破的承派学说之下,后人就越不能在其上作出成就。就如同先人画了一个圆,后人就在园中画上许多的线,但线再多也出不了这个圆了,这些线最终只会成为圆的面,这也许真的是千年未出文宗的原因吧。
所以陈子舟写给方同儒这封信的主要目的就是:请方同儒收陈信为徒,将方同儒的道传授给他。
而信尾的日期是:景佑二十三年,重阳日。
这个世界有很多的道,圣师说过:大道三千。方同儒的道包括文道和武道,陈子舟没有具体说道是什么道,但方同儒很清楚他这个师弟的个性,所以陈信要学的道就是文道和武道。
陈子舟算准了陈信的性格,虽然两人是名义上的师徒,但实质上却如同父子,陈信是陈子舟一手带大的,陈信的性格形成的过程也是他亲历的,站在长辈和旁观者的双重角度,陈子舟都不认为陈信会遵照自己的遗嘱去游历世界,所以他就写了这封信,就有了这个请求。
纵观陈信至今十六年的成长过程,自三岁起就生活在书院,他一直是在见证,十三年中见证了书院最为破落的时期和其最终破落的过程,见证了最后一部分讲师和很大部分学生的离去,见证了书院那些曾经鲜活的建筑腐朽至坍塌。陈信又是一个早熟的人,在他最为关键的思想成长时期,最后又送走了他唯一的老师、唯一的亲人。
有这种成长轨迹的人一般不会自己主动去选择向左或者向右,他们最会接受环境影响之后的最终结果。而陈信如今就面临着人生当中第一个重要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