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近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崖风股股向上扑来。万丈山峰尽在脚下。
断情崖,这便是她当初跳下的断情崖。
猎猎的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他自顾凌然不动。漫天纷飞的墨黑色长发,此刻化成一根根长鞭,肆意地抽打着。
修长干净的手指抚上崖上唯一的一块大石。这里是最后的纪念了。
他的心口似乎要沁出血来,痉挛地握紧了拳头。
“啊——”他陡然发出一声长啸,声音如兽般悲凉。
那声长啸似乎抽净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他翻身过来,颓然地倚靠在巨石上。
“雪之,雪之,”他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脸上一片冰凉。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倚着石头站了起来。脸上的泪早已干涸。他退离巨石三步,手腕微动,腰间的剑有感应般应手而出。他轻抚着剑身,眼中似痛似怜,像是看着自己已然逝去的情人。他退下剑鞘,眼神从剑柄至剑刃划过,略带微红的剑身倒影在他的瞳孔中,映衬他的瞳仁里一片血红。
——烛日,其形不正,其身含煞,所执之人几无善而终。
这是兵器名师古萧对烛日剑的评价。
烛日剑乃上古时期,由铸剑师忘落在无忧山寻访时所得到的奇石打造而成的。其身轻薄,呈暗红。在光下却没有影,只投射出淡淡的红晕。且剑刃坚不可摧。相传成剑之时,“烈焰烛日,不可视之”,故名烛日。
他转过身,将剑尖直指巨石,转动手腕,而后发出利器劈开石头的钝声。一排凌厉的字赫然出现在巨石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种疯狂又急切地笔势,似乎要将所有都化为飞灰。
雪之,你食言了。
他死死地盯着石上的那排字,几要将它们刻进骨头中。当他再次将视线投到烛日剑上时,瞳孔微缩,眉头也渐渐聚成一团。他提展衣袖,一跃而上,凝聚灵力将暗红的剑身全数没入巨石顶部。瞬时,一道绯红的亮光从裂石的罅隙间穿透而出,即刻湮灭。
他看了看剑鞘,一扬手,将烛日剑的剑鞘抛下万丈山崖,转身,不曾再回头。
青灰的剑柄在厉风中发出轻微的争鸣声。
石上一排字瞬间被一层绯红的柔光笼罩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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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阁楼的厢房中时不时传来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似乎并没有人去注意。
怎么可能?
他见大力提着茶壶走过来,便小步上前搭话:“大力,这楼上有人吗?”
那伙计抬眼望向一旁的楼梯,“阿木,这个你应该去问掌柜的。”说完就小跑去给旁人添水去了。
叫阿木的伙计微躬身小跑到周掌柜旁边,小声问道:“掌柜的,这楼上厢房今天没客人吗?”
那周掌柜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想了想,“怎么没人?今儿个李员外在招待贵客,在南厢房,酒水饭菜都已经上完了。这不是你去上的吗?”又停顿了一下,“对了,还有北边第二间厢房,已经被一位公子预定了,人好像还没来。你注意点儿。”
云客酒楼的伙计闻言,答道:”刚刚好像瞧见一位公子上去了,我先去看看。“不等掌柜的训斥,他轻快地跑上楼。走了数步停在了第二间厢房门口,房门没有关。他撩开厢房的帷帘,探头进去,见一个衣着精致的男子背对门,坐在靠近窗子的地方。玄衣黑发,长发用墨玉金冠简单束起。看样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也不敢多问,若让掌柜的知道有客人上楼,他却招呼不周,恐怕这个月的月钱就没了。
他绕过屏风,卑谦地上前,“客官有何吩咐?”
“你看着办。”那男子开口道,声音微寒。
那伙计刚在疑惑,随后便看见一片金叶飘过他眼前,将将插在他身旁屏风的镂空间隙中。那伙计伸出手将金叶轻轻取下,一边思索着一边恭敬地道:“客官稍等。”然后弓着腰身退出了厢房,并将门关上。
等来人走后,那个男子方才转过身来。他面容俊秀,却又与中原人的不同,尤其那双眸子,似乎格外明亮、深邃。他的眼角处有一颗痣。这种痣,长在女人脸上会给女人增添一点妩媚与多情,只是现在却长在了一个男人脸上。这个男人还有一张冷漠的脸,和一张薄唇。此刻这唇的唇角正微微勾起,与那双泪眼相应,整张脸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美。那双眼有吸引人沦陷的神奇,让人过目难忘,甚至让人忽视了他本来的面目。
这次他来中原的目的是为了那把可以与中原武林第一剑“浮影剑”相媲美的烛日。数日前他收到消息说,“血修罗”将烛日剑弃于断情崖的一块巨石上。之所以是弃,大概是因为已经拥有第一剑的血修罗已经看不上这令武林为之前仆后继的烛日了,否则为何会抛下。
水云宫为了得到这把绝世的宝剑,是早已计划良久。此次若能使之认主,那入主中原便更添助力了。
想到这,他心中更多的却是落寞。
中原果真是个人才辈出之地,从十六年前的“血剑魔”,到如今的“血修罗”,两者均是惊天动地的武林高手,而后者甚至凭单人之力灭掉了整个云浮慕容氏。如果自己不借用水云宫的力量,只身潜入慕容家,根本就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毕竟,那并不是个小家族,而是屹立于整个武林数百年的武林世家。何况当时的慕容氏还有那把中原武林第一剑“浮影”。任意一种都足以震惊整个武林。
那种人或许更适合生活在修罗墓里,而非如今的中原。
只是,自从慕容氏被灭后,便再未有“血修罗”的消息,连消息最灵通的听风阁也没办法弄到有关他的半点消息。可笑的是,中原人竟认为“血修罗”是水云宫中人。何时中原发生的不堪之事都记在水云宫头上了?他们所谓的名门正派,在私底下干的勾当不比他们干净吧!
水云宫总坛位于禹麓关关外,穿过戈雅沙漠,一路向西北而行,至祁玉山山脉深处。宫中除了能在外行走的五大护法、十二阁主之外,无人知晓它究竟在祁玉山的何处。再加上,祁玉山终年积雪,方圆千百里内袅无人烟,上山寻路更是不能。而且祁玉山的最高峰玉屏峰高达数百丈,更是高不可攀。无论中原怎么派人去探偷情报,始终无人再返回。而水云宫的由来也如同玉屏峰终年环绕的云雾一般,永远掩盖在未知里。
他勾起唇角,瞳孔中的一抹暗紫色更让他的整个面容增了几分妖异。
“客官,您的酒菜好了。”此刻,门外有敲门声传来,声音中似乎有些忐忑。
“进来,”他开口道,“不用再来了。”
“是,”那伙计将酒菜一一放下,并把剩余的银钱放置在桌上,无意中瞟了男子一眼,顿时愣住。
像没注意到对方诧异的神色,他微斜眼眸,“怎么?还有事?”
那伙计顿时清醒,慌忙低下头,收起木托,退了下去。
一个男人长成这样,真是件诡异的事情。现在,整个武林都乱了。
那伙计无奈地摇摇头,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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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的剑光突然大盛,化成一色绯红的剑影,直切切一刀斩下。一丈以内再无活物。
所有人在瞬间向后急退,唯恐不及被斩杀于剑下。
幻影术。
他大惊,直视近在眼前的烛日剑。那本是早已失传的秘术,如今却出现在这里。
绯红的剑光此时渐渐暗淡,褪去一身戾气。
他顺着巨石,将视线向下移。陡然,他的眼神剧变,那抹紫色从他脑际一闪而过。
“葬心,葬心”,记忆中的那双唇一张一合,呼唤着他。
他的眼神变得迷茫,竟情不自禁地伸手出去,想去触碰前方某个东西,指尖几近颤动。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一片冰凉,他猛然惊醒,抬眼只看见了巨石上的一行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股悲凉迅速袭上他的脑际,几乎将他迎面击溃。那八个字似有无穷的力量,竟让他抬不起头。散乱的发丝掩盖了他此刻所有的神情。
他在别人的诧异中,后退一步,抽出手中的剑,盈盈的剑光如同皓月般柔和,没有一丝杀气。剑尖顺着他手腕的走向,在巨石上划过——不待朝暮,勿自难忘。
“哈......“他的剑从他手中滑落,跌在地上。猎猎的崖风拉扯着他的长发,他发狂似地大笑起来。
紫岚,紫岚。
此刻烛日的剑光再次盛放,却十分柔和,笼罩着这个年轻的男子。
“是,魔宫的人。”看到这一幕,人群中发出一声惊惧的声音。顿时众人一怔,皆向后退。
他停止住了狂笑,一双通红的眼看着他面前所有的人。
众人惊骇之余,都不禁向后退。
他跃出一丈之外,手指微曲,灵魄应手而起,跃入他手中。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泛着冷冽的寒光。
众人见状又后退。
“能认出来,不简单啊!”他冷然道,视线从人群中一扫而过。
“魔宫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人群中又有一声响起,顿时引起众人的拥护。
“义愤填膺啊!既知水云宫,就该知晓水云宫的规矩。”说完,剑光一闪,只一剑便将排头之人斩杀于剑下。
似乎引起了人群激愤,那些人竟不顾死活地向他发起进攻。
“以卵击石。”他冷笑了一声,灵魄的剑刃随之又割开了一个人的喉管。血滋滋地向外喷出,让原本已经被血染红的剑更加鲜亮。
当灵魄再次划过一个人的咽喉时,却被一颗石子将他的剑生生震开了半寸。
“放下你的杀戮之剑吧!”一个碧衣女子的突然出现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还不快走。”那女子再次开口道。
那个人用手捂住被割破的脖颈,脸上抑制不住痛苦的神色。血汩汩地从伤口流出,也带走全身的力气。那个人最终还是栽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缓缓流走。
所有人眼中均是惊惧之色,相互看了一眼,便迅速向山下拥去。
“忘了宫中规矩了吗?”冷葬心拿出一块墨色的布,仔细地擦拭着灵魄剑上的血迹,唇角带了几分讥诮。
女子似乎没看见,淡淡说道:“已经下了忘日散。”
碧衣女子一脸柔顺,宛若江南吴地的那些温婉如水的女子。可又有谁知道,这个女子看似软弱无力的双手竟是一双死神的催命手。号称水云宫第一杀手的火护法可不是个心地纯良的人。
玄衣男子像没有看见碧衣女子一般,径自地向下山的路走去。
“怎么,你要走?”那碧衣女子疾呼道。
“被下了‘幻影术’,我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一把剑下。”冷葬心背对着她,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抬起手,将手掌覆在胸口,“她怕是要失望了。即使是以血脉之力,我也无法突破这层禁锢。”
在男子的身影消失后,碧衣女子眼中翻卷过一片波澜。她皱了皱眉,闭上眼,不想让她的情绪从眼中溢出。
当初自己的选择,就不该后悔。她发过誓,即使失去一切,也要守住她想要守住的东西,曾经失去至亲的那种悲痛,她不想再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