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白发的老者,提着轻薄的竹篮,匆匆地赶往他的住处。那几张字帖,几枚钱币,此刻已已不再能让他放在心上了。而他身后的道姑和童子却是追得不紧不慢,像是已预见了那老者的反应。
这样出了镇子,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竹林之前,这竹林被薄薄的一层雾笼罩着,其后景象依稀可见,似是不至于阻拦几人。老者却在竹林前驻足,又对身后人招手道:“瞧好了,快跟上!”
紧接着,但见老者向着薄雾轻一拍手,他面朝之处便在雾上缓缓生出一个圆圈,圈内通透明亮而圈外飘渺虚幻,如悬在墙上的一幅画,那圆圈渐渐变大,大到可以容人通过,老者于是信步前行,走入其中。
老者的身形已随着他的脚步踏入圆圈而消失了,道姑却愕然立在原地,待老者的催促之声从圆圈中传出时,她方才一步一踌躇地跟了上去。这样进到内中,一步跨过,便是全然不同的景象,令得道姑不禁连连赞叹。老者却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过是些入门技艺,末流把戏,若这就大惊小怪......尚有漫长进境,当以提升修为为要务。”
道姑黯然,方觉自己修为的深浅,应是老者一眼就能看透,她原是自觉已抓住老者的弱点,让老者对自己这位故地来客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后者只轻微地一点,已叫她在两名弟子眼前失了颜面。道姑只得紧紧跟上,再不端着来时的架子了。
此地既非竹林,又不像是临近城镇的所在,只有一条宽阔而平静的河流不知其源头也不知其流往。
“这里,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条河呀?”道姑心中方生疑惑,老者已拿出一副地图向她丢了过来,她接到手中,开卷便惊,又叫童子打开随身携带的地图加以比较,思索半晌,才发问道:“前辈,为何你的地图,却与贫道的不同呢?”
老者轻叹一口气,悠然答道:“我给你的那一副,是从久远前无名游人所作《寻东望海图》中剪裁所得之残卷,原图完成距今,已逾千年。后余与道友凭残卷寻得此地,虽时已过,然境未迁,仍是尚无人在此定居,于是圈地为家,潜心静修,与风花雨露为伴,同星漪霜月共眠,此间时光仓促飞逝,也有五百年了。而牧驽西迁,徙璋建国......就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道姑渐渐会意,感慨道:“如此看来,那残卷想必只保留在前辈手中,凭那术法,从前辈之后,他人至此到徙璋国建立以来,这一段河流再未在世人眼中出现,也不会有徙璋国人知道,他们国内的两条河竟原是一条完完整整的大河。”
“然却非也。”老者答道:“实情是......我们虽独占此残卷,但自徙璋建国以来,有关两河同源共流的传言,从来不曾停止过,尽管我很清楚每一个探访到此的不速之客都已被我二人滴水不漏地打发走了,绝无发现此河的道理,可事实本是如此,我们朝夕生活在此河之畔,对自己先骗不过,又怎么相信自己能骗得了别人呢?“
这时,忽听河对岸传来了洪亮的语声,“道友......你引来了客人却不知会我一声吗?”那岸边一棵粗壮的大树后悠然飘出一个打坐的老者,随着老者缓缓立定,他散落的黑发竟自行端端正正地束起,而不用他亲自抬手去做。
白发修者上前几步,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先将掌门接回吧!”他语声虽轻,传到近处的道姑和远处的黑发修者的耳中却是别无二致。
“好!”对岸黑发修者应道。
“掌门?”道姑愕然,连忙向老者问道:“前辈所说,是哪个门派的掌门?”
白发修者抬头望向天空,一字一字地说道:“是俗世武者门派,践隐门的掌门。”不顾道姑反应,他轻举左手,猛一翻转,已将剑指对准天上。而对岸的黑发修者,正与他做着同样的事情,只见两人目光与指尖所对,正在河面以上的高空流云中交会......
道姑正讶异这两名隐居的修者如何与俗世武者门派有了瓜葛,忽又察觉到一丝异样,她只觉自己的法力竟不受控制地从毛孔中流泻而出,蜿蜒成可见的丝状气息,与周遭景象中的灵气一同被调动起向着两位修者所指的空中汇去。
”啊......“对这流泻之状束手无策,道姑霎时泄气,就地瘫了下去,那两名没有什么修为的童子却对她所经历的浑然不知,只能抛下手中的行李去搀扶。白发修者未曾分心,已与同伴将这一法术完成,只见流云之间猛然惊起震荡,声响与光影在一瞬间如响雷迸发般极端冲突,随即褪去的余光,却在半空中勾画出精细到极致的纹理和轮廓,那是藏匿于云间的一道阵法,施法者完全隐去了它的形状,甚至斩断了阵内与外界的联系,让它在数不清的流云交替中不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但只这轻微的一波余光,已将这阵法中浩瀚的力量与无尽的玄机尽数展露了出来,此等大开大合,快意洒脱,非是此阵之始作俑者不能为之。
”收!“两位老者一齐喊道,便见阵法中忽有两道寒光飞出,各自飞入两人手中,那正是两人的佩剑,也是镇在阵眼的灵器。随着阵眼解封,阵中灵力如流星,如雨水般从天而降,这阵法也开始瓦解,但却非是刹那间烟消云散,而是一股缓缓消散的力量,如一只手一般托举着什么东西,慢悠悠地向下落来。
过了半晌,道姑才从眯缝着的眼中看出,那阵中所藏的竟是一艘小船,若是维持现状,再过一阵儿便可安稳落在水面上,但在这时,船中竟忽然传出了什么人的笑声:
“哈哈哈哈......”
两位老者的脸色皆有了些许变化,他们像是意外,像是疑惑,随即便听船中之人继续说道:
“两位前辈,你们再不必这样来叫我起床了!”
他们脸上复杂的神情已随着这一句话而变为单纯的惊喜与期待。
一道纤细的银光从船中发出,将船顶突破,就在这银光转瞬即逝的一刹那,那小船仿佛静止在了空中,再下一个瞬间,如出一辙的数百数千数不清的银光从船中各个方向发出,且每一道的威力都不容小觑,众人还来不及反应,那小船已然支离破碎。而在残渣落向河水,一阵淅淅沥沥之中,一道白色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水面上,仿佛立在平地之上,连落物所激起的杂乱无章的波纹,到了他的周遭都玄乎其玄地平复了下去。
两名老者愣了半晌,方才一齐贺道:“恭喜掌门内功已得大成!”
“还是多亏有两位前辈相助!”那掌门先后对两岸的老者拱手道,“可是现在时候不早了,有事还是先吃过饭再说吧!”说着,他便在水面上脚底生风动起身来,只如蜻蜓点水般迈了两步,已经上岸到了那白发修者的身旁,又伸手将竹篮接过。
“哎!慢着!”白发修者匆忙说道,“掌门,我......”
他话还没说完,那掌门已从竹篮中拿出来两个后者平时没吃过的素包子递过去,又对白发修者点了点头,便一句话也不多说地走去一旁吃饭了。
白发修者拿着包子走向道姑与两个童子,“你现在能可辟谷了吗?”他对道姑询问道,望着道姑为难的神色,正是他心中早已了然的答案,他轻笑一声,“那就从现在练起吧!”
包子送到了童子的手中,白发修者却领着道姑往河水的方向走去,只见他轻一挥手,便见数个绿色的方块从河底浮现出来,细看时,道姑才发现那原来是长满了水草的石板。石板排成一线,将两岸相连,老者自是信步走在其上,道姑也就放心跟随,待到两人过了河,白发修者回头又一挥手,那石板又慢慢沉了下去,他望着恢复如初的水面黯然地自语道:“那艘船......可惜了。”
这时黑发修者已到了二人跟前,他直接朝白发修者问道:“好友带了什么人到这来?“白发修者对道姑稍稍使了眼色,道姑便上前拜道:”弟子阐惠,师从蕴识上人,拜见两位师伯!“
”你说的是个什么上人?“黑发修者一脸迷惑,那是他没听说过的名号,白发修者却仿佛心有灵犀地一惊,拍着前者的胳膊道:”好友!是小石头呀!当年灵修大会上那个小跟屁虫!“
“这......”黑发修者陷入了沉思,“啊!彼时你我还是少年呐!”他神情错愕,不自觉地开始踱起步,转了两遭,忽又回头问向道姑阐惠,“你那师父姓什么?”
阐惠答道:“回师伯,姓秦。”
“不错......是他了......当初师门,就只他一个姓秦的弟子。”黑发修者点了点头,随即沉默了下去。“你不是常能见到你师父,是么?”白发修者问道。
“师尊他......”阐惠沉吟半晌,方才说道:“师尊不方便外出,不过也给弟子指派了数次任务,弟子还是与师尊见过几面的。“
白发修者微微皱眉,”怎么?你说是他的徒弟,实际连溯天岭也没去过几次吗?那你可还见过其他的同门前辈?“
阐惠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些许不满,不由得战战兢兢,强撑着发软的双腿答道:”溯天岭经历了一场变故,师尊他也有苦衷。不过现在风波已定,百废待兴,师尊差我前来,正是要请两位师伯回去为溯天岭之重建效力。“
两名老者各自震撼,他们自然知道那”变故“,那”苦衷“所指为何,因为这也是他们离开师门的原因。
黑发修者欲言又止,因为他知道这道姑绝不会知道什么内情,只对着白发修者耳语了两句,便背过身去,走到一旁了。白发修者三两句将阐惠打发到一边,也跟着黑发修者走去。
“溯天岭的格局,恐怕已产生大变化了......”黑发修者攥紧了拳头,一字一字地说道。
白发修者却很轻松,悠哉道:“好友,生起乡情了么?”
“哼!”黑发修者冷笑一声,“我对那里的厌恶,五百年未曾变过!只是好奇那群婆婆妈妈的人,能把溯天岭害成什么模样呢?”说着,他又看向白发修者,“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白发修者抿了抿嘴,“我倒愿意随好友之便,不过咱们当下的正事可是要指点余清,这若跟了那阐惠去,余清却要如何安排?”
黑发修者顿生踌躇,“这......”
“两位前辈实不必为在下担忧,前辈若要外出,我可每日去镇上谋生,再回到此地照常练功。“掌门的声音忽然传来,两名老者竟像是都未发现他已悄然来临。
“掌门......”白发老者不由得又用上敬辞,“我二人为掌门所指提升实力之捷径,乃是借道家修炼之密法,凭尘浊稀薄之极地,才得以在短时间内令掌门守元固气,积蓄内功修为,但却跳过了最关键的根基修筑之环节,如这般本末倒置,究竟是福是祸,我二人仍没有把握,一切都要看接下来的筑基的情况来见分晓。而筑基之事,本就非同小可,再经此不同寻常之路,更不得马虎,稍有差错,恐将成掌门来日之祸患,我二人,怎敢不担起这个责任?“
“前辈多心了!”少年与青年的气质出入,在这位掌门清秀的面孔上分别的还不是很明显,但他那份朴实,已显然不能算是童子的稚嫩了,他虽讲不出字字珠玑的漂亮话,但每一次轻启唇齿,鼓动口舌,放射出的话语却都是掷地有声,令人不敢忽视,如天生的傲骨,占得利处却不讨巧。
”此是晚辈急功近利,如有差错也应由我一人承担,不过个把月来,晚辈先是融会贯通了悲曲剑中所藏之剑招,又将本门技艺练至精湛,此又借前辈之力,令内功迅速大成。实是如得天助,能从始速成至今,却不知二老为何对晚辈之前景......不甚看好呢?“
黑发修者说道:“掌门毕竟年轻,最欠缺的修为便是岁月,而如悲曲剑法这般邪门的功夫,纵使是你的恩师也不敢轻易染指,他当初招我二人来看护宗门最后的希望,本意便是对这剑法仍心有余悸。你说万一就在这上出了状况,我们......可不是辜负了他?“他说着,声音竟有些颤抖。
掌门也略微有些动容,他长叹一口气,静静地立在原地,等候着两位老者的安排,不多时,便听得白发修者叫道:“掌门!”掌门循声望去,目光正与前者交汇,似是不消多言,已与之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不知掌门......想不想见见修者的世界。”白发修者慢慢说道。
那掌门仿佛预先知道了老者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来,他只轻轻点了点头,回道:“前辈稍待,我去收拾东西。”
黑发修者瞠目结舌,待掌门走远,方才对白发修者说道:“好友啊!你怎么能想把他一起带回去呢?”
“你没发现掌门也有想随我们同行的意思么?”白发修者说道:“好友向来明察秋毫,雷厉风行,为何在此事上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我是在想......”黑发修者沉思许久,缓缓说道:“那余清身上确实有诸多疑点,是你我不得不提防的。先说咱们刚刚带他到此之时,从他体内竟搜寻不到半分践隐门的功力,他后来的习练也是以咱们过去保留的践隐书籍卷谱中从头开始的,难不成他师父就不曾传授给他本门武功么......“
“哈!你不必再说了。”白发修者笑着打断道:“每走一步,都誓必要精打细算以确保无虞,那便总要举棋不定,畏首畏尾。你我若至于如此,却同老地方之人还有何异?修真之路,如攀登高峰,咱修行几百年,就是为了立于高处时,碰见繁杂琐事能可泰然处之。然几百年来,那峰顶仍遥不可及,且头往上脚向下所见修者众依然如百年前之故状;咱们的地位,不会因那个晚辈什么阐惠的一声‘前辈’而变得崇高,咱们的所得,较之以数百年光阴相比更不值一提,但咱们所失去的,却不可计量了。如果这样一个毛孩都要让咱们百般顾忌,那修行几百年,还不如早早化作地里的无名枯骨了。”他拍着黑发修者的肩膀说道:“且先留他在身边吧,毕竟当初那人托付给我们的,也只是‘认剑不认人’的一句话啊!”
......
一阵劲风迎面吹来,齐无为稍稍用力撑住眼皮,瞳孔已在眼眶内扩满眼球,那眼中比夜幕下的周遭更深沉的暗光,正是灵流族给予他得以洞穿黑暗的能力。
“我天生喜往未及之地,行未经之路,结交那些陌路人与过客。然在此后,却对重返故地,重遇故人不甚乐衷。想来,似是忧心他们生出的变故,本来相处多时自以为已将之揣度妥当,几日不见,却叫先前的心思都白费了功夫。“齐无为无来由地自言自语着这样一段话,这话在他空荡荡的心中和周遭回响了几遍,然而无论他心中的游魂或是神出鬼没的满神都不曾给他回应,齐无为只得继续前行。
未及午夜,齐无为来到一处村落模样的所在,这正是崇龙教后方生产的大本营,在外风光无限,潇洒自在的外门弟子,回到教中,便只能住在这里充当劳力,外人要找到崇龙教本部尚且不易,齐无为却一步到位回到这里——他更熟悉的地方。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齐无为自言自语道。肥沃的土地,宽阔的草场,此刻似已在冷清中荒废。那里本该有着井然有序的作物与牲畜,却只剩下丛生的杂草不知有多久没被打理过,而周遭的许多痕迹仍表明有人近期往来于此。“教中必有变故,不然此地绝无理由停工。“
念头一起,齐无为脚下步伐已出,虽然他本不能学习轻功,多日以来更是旅途劳顿,但此刻心中不安所激发如同风一般的速度,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察觉到。崇龙教本部与此地有数里之隔,且都是崎岖蜿蜒的山路,齐无为竟直直地向着感应中的方向奔去,倏忽间已越过了几座山,却未曾感到有什么异样。
然而齐无为不知道的是,见证了这番奇迹的满神早已被自己遥遥甩在身后,连她喊出的喝止的话语,都没能跟上自己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