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地府。
“子路君此番改了这么多人的命数,怕是免不了要遭反噬的。”萧子路前脚刚走,阎王便取了墨镜感叹出声。
一旁的黑白无常、陆判皆沉默不语,心下都觉得子路君太过多此一举,直接将萧夫人带回地府岂不更好?反正她迟早都是要下来的,若为这迟早的事而受了反噬的话,就太不值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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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路刚回到院子里灵体便再也支撑不住。
他倒下时,纸童正好经过,见此,连忙扔了斧头将公子扛到屋子里的木榻上放下。
这一番动作下来,纸童圆乎乎的身躯又冒起了汗,吓得他赶紧冲出院子里晾着。他可是纸做的,遇水极容易软掉,况且,他极为满意自己这胖胖乎乎,颇为讨喜的样貌,可不能变形了,要好好呵护才是。
也不知公子这一睡又到何时才能醒……
纸童已见怪不怪。他家公子虽厉害,也是要休整的。这样想着,便俯身捡过地上的斧头:算了,他还是操心自己什么时候能将这些竹子砍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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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路休眠了……
在他休眠这数日,竟梦到了与她相见的第二世。
那时,他满心装着的便只有修仙一件事。而那一世,正是他修仙路上的最后一道坎——断情。
师父说:“唯有情断才可飞升。”
他第一次感到无解:“可我早已了断红尘。”
师父摇头:“非也非也,只是情缘未到罢了。”末了,再不肯多说半句。
寒风凛冽,正当冬时,萧子路却被赶下了山。
他已修了三百年,身体早已不像人类那般脆弱,但是在还未修得仙身之时,这肉身便依旧有可能废掉,然后须得再入轮回,从头来过。
他自是不能前功尽弃,那情缘……定是要了断的。他于是敛了原本的容貌,模样也变得平凡。
大雪纷飞,萧子路只着一袭白衣,独自在山间走着。天色渐暗,他路过闪着烛火的草屋,停了一停,而后继续赶起了路。
既不知情缘在何处,他便走遍这世间,也当作为场历练。
萧子路看着当时的自己,一瞬间,只觉得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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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春,萧子路来到了一座小镇。花雨霏霏,柳絮软软地飘着,他缓步走过,只觉得似曾相识。
小河流水,他在桥边的柳树下站住,看着这安宁祥和的一切,突然间,有道清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是你吗?”
他抬头,入眼是抹红裙,红裙下,铃音悦耳,她竟光着足在那枝干上摇荡。
非礼勿视。萧子路当下便转过头来,复而却又望了回去。红裙少女此时正低着头对他浅浅地笑,她的模样太过妖娆,周身还萦绕着淡淡的灵气,根本不似一个凡人该有的气息。
“我在此等了你许久。”
萧子路还没反应过来,她便从那枝干上轻盈跃下,微微踮脚,而后竟牢牢揽上他的脖颈。
胸前压着的柔软让萧子路不由得浑身一僵。他细细辨着鼻尖涌来的气息,干净,清透,却是凡人无疑,这才将掌心已经蕴起的法力收了起来,转而去拉她缠在脖子上的手,清声说道:“姑娘可是认错了人?”
“你可是萧子路?”
他一愣,淡淡答了:“是”
“那便对了。”她说着,正脸看他,兀自在他鼻尖蹭了蹭,满眼的喜悦。
终于,她松开了手,却又缠上了他的胳膊,拉他向前,一手指着石碑上斑驳的、鬼画符一般的痕迹说道:“看,上面有你的名字——萧、子、路。”
萧子路仔细打量着那歪歪扭扭的痕迹,若他没记错的话,这应是很久以前便已经灭国的陈国文字。他也是偶然从师父收藏的古字典籍里看到的。
“看,这里还有。”她又拉着他走到桥上,依旧是歪歪扭扭,却又变成了五百年前已经灭国的齐国文字,饱经风霜,几乎要被磨平。
“还有这里,这里。”然后便是楚国和现在的宋国。
这两个国家的字他倒清楚得很。他经常书写的名字被她刻在了树上,痕迹还很浅,却还是歪歪扭扭,似乎是刚学会写字的时候刻下的。
“你是谁?”萧子路正色道,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我叫小小,周小小。”她依旧笑得灿烂。
“我们曾经见过,所以我认得你的气息。”她说着,再次向前,全然不顾他周身泛起的冷峻:“我大概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你了,所以一直在这里等你。”
萧子路皱了皱眉,原来师父指的竟是他前世未了的情缘……面前的女子究竟和他有过什么深沉的纠葛,才会执念于此?不过不管什么执念,他都是要了结的。
有挑水的壮汉经过,大声跟邻里乡亲们宣告着:“喂!大伙快看呐!周家的傻姑娘终于肯下树啦!看来是寻着意中人啦!”
她微垂着眼,脸颊竟似红透了那般,突然便有些慌乱:“呀,鞋子怎地丢了一只,子路你莫要看,好丢脸……”
萧子路这才注意到,原来她竟只有单脚穿了鞋。他看着她跳着找鞋的模样,莫名觉得有趣,一抬头,正好对上她羞赫的目光,这才移开了视线。
“算了,不找了,同我回家吃饭吧。”她淡然一笑,随即拂了袖,顺手扯了他的衣角来,自顾自地在前面踮脚走着。
萧子路仍旧只是看着,她抓的很紧,似乎怕他跑掉。
河岸两旁皆是看稀奇的人,偶尔低声交谈,说的也尽是傻姑娘如何如何。
“嘁,生得漂亮又怎样,还不是脑子有问题。”
“是啊是啊,周家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傻姑娘。”
“那公子也真是可怜,被这样一个傻子缠上。”
……
嗤笑声不断,而且越来越响亮,似乎非要逼着他们做出些反应来,否则就看得不够痛快。
“看呐,傻姑娘的头上还别了片草,真是个傻子。”
萧子路看着那背影,只见她脚下不停,一只手仍死死地攒着他的衣角,不知怎地,心间突然便生出了几分不忍。
那是种对众生的不公而生出的善意,是修行的本心。
他大步走上前去,一个转身,面色不变地拦在她的面前。
“你……”她顿住,神情似乎有些失望,而后了然一笑,咬着唇,缓缓松开了手来。
萧子路伸手摘过她发间落着的柳叶。她目光微动,他已使了障眼法来,偷偷用了法术将那柳叶变作了一只鞋,而后矮了身去为她穿上。
周遭竟瞬间安静下来。
不过是举手之劳,萧子路正要起身,头顶却忽然传来她娇俏的笑:“在我们这里,若男子为女子穿鞋,那便表示他愿娶她为妻。子路,你为我穿鞋,可是要娶我?”
萧子路起身,对上那双小心翼翼却又充满欢喜的眼眸,一时无话。
他不想直言将她的期待碾碎,更不想周遭的人再次以此嘲弄她,她的气息清灵透彻,是这世间少有的存在。
萧子路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着,只听得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她喘着气的呼喊。
“子路你等等我……我,我岔气了。”
“子路!你走错巷子啦!”
袖子再次被人捉住,身旁的人喘着气,笑容单纯得几乎有些傻气:“哈,终于追到你了。”
一瞬间,心间似生出了什么来,转瞬即逝。萧子路看着面前的人,这才发觉她的容貌虽过于艳丽,但这般明媚的笑,竟衬得她越发的轻灵生动起来,就像是林间的精灵,轻而易举地便落在他的心上。
萧子路皱了皱眉,他们见面才不过片刻,怎地他的心就开始动摇?
“唯有情断才可飞升。”师父的话历历在目,他自是不忘,他要飞升成仙。
只是——该如何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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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他去往哪里,她便跟往哪里。终于,他再一次将她送回镇上,耐心说道:“你可知这世上的情,没有一样是可得长久的。”
她似懂非懂地看他,末了,张口说道:“不会啊,我和柳树君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
“柳树君?”
萧子路想到初次见面时的那棵柳树。没想到它已修成精怪,想来是当时隐去了气息,他才未曾察觉。
周小小见眼前的萧子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连忙补充道:“柳树君很温和善良的,我小时候不知道还在他身上刻了你的名字,结果它非但没有生气,还担心吓到我,等刻完时才喊痛。”
原来那字真的是她很小的时候便刻下的。她的每一世都在等他。可如果他们确实有过未了的情缘,为何他会半点记忆也无?
罢了,不管是什么情缘,既然他们又再次相遇,不如都在这一世了结。
他会陪她走完这一世,只要他的心保持不乱,最后再消掉她灵魂里有关他的记忆和执念,想必就可了断。
一声轻笑凭空响起。
梦境里的场景在此时突然发生了扭曲,时间加速,萧子路看着记忆深处的片段不受控制地从眼前闪过,他开始警惕起来。
有人在趁他休眠的时候盗取他的记忆……
萧子路凝神在识海中探着,原本清透如水的识海此刻突然飞起了黄沙。
萧子路运起灵力,眼看就要恢复识海醒来,然而下一秒,一道轻呜跌进耳畔,萧子路再次被拉进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