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师父让林渐羽回房休息。
林渐羽躺在床上，想着很多事情。
虽然他自小就是在云溪山这片山林生活，能够说话的人除了师父也就只有尾巴，但是并不代表他就不谙世事，相反的，其实他或许比同年人明白的更多，更透。
因为师父虽然经常说些让人觉得是妄言的话，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但林渐羽知道，师父确实是有大智慧的人。
同时，这间山间小庙里，有着很多很多的书，多到让人匪夷所思。从三千道藏到民间杂记，从修炼典籍到医农工商，无一不涉，无一不及。而林渐羽从小开始，除了在山间游玩，和师父做晨课外，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
他真的是喜欢读书，无论是什么类型什么内容，他都能看的津津有味，虽然不能说过做到目不忘倒背如流，但是他也确实是从中记住了很多，懂得了很多。
林渐羽望着屋顶，怔怔地出神，他其实很想再问问师父，自己的父母到底怎么了，自己身上的寒症究竟因何而起。
但是看着师父花白的头发，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天地君亲师，自己没有了父母，又不知道如今出云皇都城墙上驻守的究竟是谁家的禁军，自然是师父最亲近，所以林渐羽不想让师父为自己操心更多。
还有，自己晕倒时候，那个诡异的梦……
吱吱声响起，打断了林渐羽的思绪。林渐羽抬眼望去，原来是一整天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尾巴。
看着尾巴怯怯的在屋子中央，水灵灵的大眼睛中摇曳着桌上的烛光，显得很是可怜。
林渐羽有些无奈，原本是准备好好训一训这个不知道一整天都到哪里去的小家伙，但是看到尾巴这个样子，摇了摇头，说道：“过来吧，下不为例。”
尾巴吱的叫了一声，像是在欢呼一样，然后哧溜一下就窜到了床上，在林渐羽枕边趴下，毛茸茸的大尾巴当做被子，把自己给盖了个严严实实。
烛光摇曳，林渐羽就这样仰面躺着，好像能穿透屋顶看到星空一样。
“尾巴我告诉你啊，今天师父说我可以启元了，”过了一会，林渐羽开口说道，仍然望着着屋顶，“如果启元成功，我就能真正开始修炼了，说不定等我修炼有成，身体里的寒症也能好了，也说不定，到时候师父就会把身世告诉我了……”转过头去，林渐羽怔了一下——原来尾巴已经睡着了，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睡得很香。不知道会不会梦到它最爱吃的松子，林渐羽这么想着，闭上了眼，未几，也沉沉睡去。
…………
…………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日头已经西沉，繁星才悄悄在夜幕出现。
林渐羽从没有在夜晚攀上过云溪山的顶峰，每次只是在半山腰的庙前大榕树上，远远地望着这座在夜色里显得峥嵘的山峰。
但是今天他随着师父来了，因为他要启元，要借助这云溪山的灵气和满天的星辉，来完成自己修炼途中最重要的起始。
林渐羽有点紧张，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天赋是出类拔萃还是平凡无奇，师父也从来没有说过。
师父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紧张，开口道：“修炼一途，资质固然有着影响，但是最重要的，在乎本心，自身无心向道，那么便是天赋旷古绝今又有何用，况且，像为师这般功参造化，修为惊天动地的世外高人，收的徒弟天赋怎么可能不出类拔萃。”
听着师父的话，其实林渐羽想反驳说夸奖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一点没有高人的风范了，但是他没有说出，因为紧张的心情就在师父的一番自夸里渐渐消失了。
这还是林渐羽第一次从山顶看着夜晚的云溪山。
环围四周的群峰，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无言肃杀，就像一只只隐忍在黑暗中的巨兽，只等着现身时的那一刻电光火石。
原来是这样的景色啊，林渐羽心想。
师父站在崖边，夜风掠过，连地上小石子都有些刮动，更不用说师父的衣袍。
看了一会后，师父望了望夜空中的群星，大概是时辰差不多了，从袖中抽出了几道玉简，示意林渐羽坐下。
林渐羽盘坐在师父指示的位置，然后师父袍袖下的手轻挥，那几道玉简便落在了林渐羽的四周。
林渐羽看着玉简落下的方位，隐约记得在《源天阵解》里好像看过类似阵图，不过细看却又有许多不同。等启元结束了请教师父吧，林渐羽心想。
师父袖中的手不停，不过数息，所有玉简便全数落位。
师父看着林渐羽，神情郑重，全然没有往日的模样，问道：“渐羽，修炼一道，从来不是坦途，路上荆棘坎坷，困难重重，这些，你可想好了？”
“是，师父。”林渐羽目光平静而坚毅。
“哪怕命丧半途，哪怕举世为敌？”
“是，师父。”
“好，为师还有最后一句提醒。启元，人各有异，无论看见什么，听到什么，切记，固守本心。”
林渐羽点头。
师父拂袖，散落在四周的玉简散发出莹莹的光芒，虽然远远不及星辉，但是在这座峰顶上，这片星空下，仿佛这由数块玉简围成的小小地界才是这天地间的中心，才是头顶的那片星空。
“凝心归神，幽游天地。”
林渐羽的双眼，随着师父的话音而闭合。
…………
…………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渐羽睁开了双眼。
环顾四周，可能是刚刚睁眼，看的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数息之后，林渐羽的视线就恢复了清明，接着，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从来没有觉得星空是如此低垂，仿佛伸手可及一般，满天的璀璨一闪一烁，像是要传达着什么讯息。而俯身看去，大地是一片黝黑，但是却也像头顶的夜空一般，有着无数闪烁的光点。就好像是一道平静的湖面，反射出天空的景色。
林渐羽想起了深秋时节，如果天气晴朗，他会到山中的那个湖泊去，无风时，湖面也会将天空完完本本的映衬出来，就像现在一样。
林渐羽醒过神来，明白自己是在启元中了。
林渐羽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就这样漂浮在这天地间，或者都是天空没有大地？
身随心念动，林渐羽缓缓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头顶的夜空里，不时有星辰划落，带起一道道长长的轨迹，但是如果望向下方，却没有这样的景色，那些闪烁的光点只会渐渐的熄灭黯淡，看来不似先前猜测的一般是镜像，林渐羽心里想着。
虽然林渐羽没有经历过启元，书里也没有写过启元究竟需要怎样才能算是成功，但是没来由的，他并不感到心急，相反这样的景色里，他却感觉到从来没有的心安和平静。
既来之，则安之，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意思？
游荡在上下两片星海的正中，林渐羽看到了很多很多不认识的星辰，有些星辰闪耀着不同于平日看到的光芒，就像刚刚经过的那颗红色的星辰，远远地还没有靠近，林渐羽就觉得自己仿佛要燃烧起来，连同神识一起。有一颗蓝色的星辰却又是那么冰冷，让林渐羽想起了几天前引元最后的那道寒意，于是他远远的避开了。
而有些星辰很大，被更多小的星辰所拱卫，就像，月亮一样？林渐羽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逗乐了，他只知道众星拱月，但是众星拱星？好像有些滑稽，不过，月亮是不是也只是一颗星辰呢？林渐羽摇了摇头，想不出答案。
继续前行，启元真是奇妙无穷，林渐羽发现自己哪怕不需要靠近那些星辰，都能够清晰感受出它们的全貌。大概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典籍上都说启元是天地对修者的馈赠，是只可意会的玄妙无比的过程。
如果下面的那些光不是星辰，又会是什么呢？林渐羽带着好奇略略向下方飘去，然后小心翼翼的散开了自己的神识。
“咚咚，咚咚”这是林渐羽在启元中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像师父以前小时候给自己的那面小鼓的声响，又或者像……心跳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么想，林渐羽莫名觉得那些下面的光点，似乎都拥有了生命。
就像头顶的星辰一样，下方的那些光辉也有强有弱，也有清冷孤僻，炽热难当，也有群辉环绕。
“还真是像，”林渐羽自言自语，“不过，总觉得下面的星辉多了很多生气。”
并没有什么目标，但是冥冥中，林渐羽就觉得自己朝着前进的方向是正确的。或许是因为觉得下方的星辰好像比头顶的更让人亲近，于是他下意识微微的向下了一些。
而林渐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向下的那一刻，整个沧州，整个出云，乃至整个大陆，无数世家宗门中，无数名山大川里，都有散发着强大气息的身影睁开了双眼。
林渐羽略略有些好奇，因为他觉得下面的那些星辰中最明亮的那些，好像活过来了一般，那一闪一烁的样子，就好像无数注视他的眼睛。但是他并未多想，依旧前行着，虽然慢，但却坚定不移。
云溪山顶，师父看着满天星斗，好像察觉了什么，眉头微挑，神情似是有些不屑，然后袖袍一挥，更多的玉简落在林渐羽身边，随后整片山中的元气都沸腾了起来，不断被牵引，环绕在林渐羽周身的玉简阵中。
林渐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依旧没有停下，朝着自己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地方。
已经不知道漂了多久，林渐羽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到达。但是他依旧是不时看看上面，不时望望下方，因为这样的景色，大概这辈子也见不到第二次吧，所以他很珍惜，而且这样瑰丽的景象，怎么看也不会觉得生厌。
林渐羽发现了下方一处让他有些在意的地方，那是一片光辉聚集的地方，那些光辉虽然都不甚明亮，却让人觉得有着旺盛的生机，仿佛初生一般。但在那片光辉不远的地方，却是一片黑暗，说是黑暗也不完全准确，因为那里有一点孤零零地星辉，虽然只有一颗，却比那整片光芒都要明亮。怎么会这样呢，林渐羽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于是他向那个方向靠了过去。
没来由的，林渐羽觉得这点光辉好像很孤独一样。
其实他不是很清楚什么是孤独，因为他不这么认为过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有师父，有尾巴，有整座云溪山和山里的野兽陪着，应该是不会孤独的，应该。
但是他就是这么觉得这样一颗在那一整片光辉的亮芒，就是感觉的到它的孤独。
那种感觉，大概就像自己曾经黄昏时分，爬上高高的苍松，俯瞰着整片云溪山，看着山脚下流淌的云溪被落日染得一片金黄，就像在溪面上洒满了碎金，然后想着关于自己父母的事情。
那颗亮芒好像感觉到了林渐羽的靠近，最起码林渐羽是这么觉得的。
林渐羽小心翼翼的靠近，一道声音在他识海突然响起。
“何谓道？”
林渐羽愣了一下，这是他在启元中第一次听到别人的声音，难道这启元之中不是只有自己？
“何谓道？”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仿佛不容置疑一般让人无法忽略。
林渐羽微微稳了下心神，想了想，然后回答。
“问心无愧，是为道。”
其实这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也不是书里写的，是师父有一次回答过的。那时林渐羽刚看完《苦道论》，对于书中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和“道法自然”并不是很理解，于是他去问师父，师父抚了抚胡子，回答他。
“万物皆可道，三千大道各不相同，但于吾而言，问心无愧，即为道。”
这是师父难得正经的解答了自己的问题，于是林渐羽记住了，于是他就这么回答了。
“世事万千，道法万物，如何问心，方能无愧？”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师父没有解释过，但林渐羽其实自己思索过，于是他很老实的回答。
“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是道，问心无愧也是我师父告诉过我的，我自己还没有想通什么是道，但是我有想过怎么样才能问心无愧，大概，就是尽心无悔吧。”
林渐羽很老实的回答，那道声音沉寂了下来，似乎是没想到林渐羽会这么老实的回答。
无愧，无悔，其表很像，其实不同。
无愧，是无畏，是因为身正，因为绝对，因为所做之事所循之义，能够上对苍天，能够下对厚土，能够直面天下苍生而毫不退怯，能够魂兮过去之时质问本心。
无悔，却是不曾回首。浮生大道千万，一步踏出便不曾妄言当初，是哪怕举世为敌，也能够谈笑风生，长剑出鞘，战到天翻地覆。
因为尽心，所以无悔，因为尽心无悔，所以问心无愧。
林渐羽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就这么回答了。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有意思！”在一阵沉默后，那道声音渐渐响起，越来越洪亮，最后竟是放声大笑起来。
林渐羽不知道他说的有意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自己要走了。
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冥冥中想要去的地方，就在前方不远了。
于是他说道：“抱歉前辈，我启元尚未完成，所以不能在停在这里了。”
那颗光亮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意外。接着声音又起。
“启元么，还真的是很有意思的小家伙，如果日后有闲，来离山吧，我想见见你。”
离山？林渐羽想了想，似乎是在书里看过。不过林渐羽并不反感这样一个在别人启元时问莫名其妙问题的人，相反，他还隐隐觉得有些亲近。
做了告别，林渐羽向前而去，而且心里隐隐有些紧张，因为他感受的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很近了，是不是说明自己的启元就要成功了？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无论是头顶的星辰，还是身下的光芒，都渐渐变得稀疏，直至消失不见。
一片黑暗，但是林渐羽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快地向前而去。
突然地，林渐羽停下了，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前面无穷的暮色，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渐渐的，天地间的星辉又一点点的亮了起来，林渐羽终于看清了面前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道如山岳般的身影，蜿蜒盘绕，静默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无尽的威严，让人觉得仿佛直视都是一种亵渎。漆黑的身躯上布满了鳞片，在星光的洗礼下熠熠生辉。
龙，那是龙！
林渐羽见过书上对龙的描写，但是在亲眼见证后，觉得那些文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那道山岳般的黑影，是那样的威严和完美，只是无声的存在就仿佛剥夺了天地间的一切。
巨大的龙首盘在最前面，巨龙的眼使闭合的，仿佛沉眠。
但是林渐羽就这样直面着这庞然大物，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紧紧地攥了起来。
突然间，巨龙的身躯晃动了一下，真真切切地晃动了一下。
澄黄的眼眸慢慢睁开，这天地间的星辉在那一刹都相形见绌。
黑龙，苏醒了！
林渐羽直直地面对着，神情严肃，手还是紧紧握着，无论是沉眠中的还是现在的苏醒，他都没有丝毫退缩胆怯，就这样静静地停在那里。
一声龙吟嘹亮天地，划破了一切，向无边远处延伸。
林渐羽没有发现，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那块师父送的黑色玉块，在黑龙刚刚显现时，就发出了淡淡的光，而随着黑龙的苏醒，而越来越明亮。
天地都在震颤，星辰都在发抖，因为巨龙的苏醒，而那黑玉块也愈发的明亮。
…………
…………
不知多久，师父依旧站在夜风中的山顶，双手背后，一言不发。
突然满天星辰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都明亮了起来，
一道星辉自夜空缓缓落下，洒在了端坐在哪里的林渐羽身上。
随着一道叮咛轻响，林渐羽缓缓睁开了眼眸。
环绕在阵法四周的元气翻涌了起来，然后像是找到了什么出口一般，全部向林渐羽涌去，尽数隐没进林渐羽的身体。
林渐羽望向师父，师父微笑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师父，我启元成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