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玲等人先逆澜沧江北上,进入四川后,再顺金沙江东行,跋涉了近千里路。季节已不知不觉入了秋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天气终于转凉。等到天空再放晴时,在江边云雾缭绕的山腰间,一座古镇浮现于他们眼前。这就是酆都。
碧玲虽然对鬼城的名号早有耳闻,但从未亲眼见过,如今亲临其境,心中本来煞是激动,畅想着会看到怎样的奇人奇景,又或是什么妖魔鬼怪?是否真的可以到达阴间,与死人相见?但事实上,她看见的酆都除了人烟稀少以外,与西南各地的古镇并无差别。无非是一扇牌坊,一条街道,一座石桥,十几处大大小小的房屋,完全无法与鬼城联系起来。这自然使碧玲有些失望,但她只要能在这里找到徐无常,进而得知冷秋浔的下落,也就不虚此行了。
“看来我们来早了。”林子期说,“徐无常要到晚上才会出现,现在正值晌午,我们还是等天黑再来吧。”
碧玲问:“既然都已经来了,何不就在这里等到天黑呢?”
林子期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你要在这里等?”
于小炜也说:“现在在这半山腰中,也没地方去,不如就在这里等吧?”
林子期慢慢的点点头,说:“那就在这里等吧。”
碧玲已经走累了,坐在牌坊前的石墩上休息,忽闻到一股清香,寻味望去,在不远处的石桥边,竟有一个小摊。摆摊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摊边一座炉,炉上烧着锅,锅里煮着水。摊上摆着一排碗,碗里放着从未见过的药草。其中一碗已经泡上,清香正是从这里飘出。受这清香的诱惑,碧玲更加口渴,于是走到摊前。
老婆婆面带着微笑,问:“小姐,你要来一碗汤吗?”
碧玲点头,要了一碗。老婆婆将已泡好的那一碗端起。碧玲接过来,感到那清香越发浓郁。她轻轻吹了吹,小口尝了尝,果然口味甜美,但并不烫,反而清新润滑,使全身都透发出凉爽。碧玲一饮而尽,然后再要一碗。老婆婆仍然微笑着,舀起一瓢热水,倒入碗中,等药草泡匀后,再端给碧玲。如此一碗接一碗的,碧玲连喝了四五碗。
于小炜也发现了这个摊子,但他并没碧玲那么渴,反问那老婆婆:“这里都没什么人来,大娘这摊能有生意吗?”
老婆婆还是微笑着,答道:“有缘者自然会来。这位小姐不就来了吗?”
于小炜又问:“大娘是这镇上的人吗?”
老婆婆点点头,说:“老生都不记得已在这里住了多少年。”
于小炜马上接着问:“那你可认识一个叫徐无常的?”
老婆婆摇摇头,说:“老生只管卖汤,不知道别的。”
于小炜知道无法再问下去,看来酆都的人果然都有些古怪。
碧玲喝了几碗汤后,口渴虽是解了,但人却更加困乏,只想快找个地方睡觉。她回到牌坊前的石墩上坐下,右手撑着脑袋,很快就睡着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碧玲听见有人在面前走动,就慢慢睁开了双眼。天已经全黑,原来她竟睡了这么久。林子期和于小炜都不见踪影,只留她一人独自坐在牌坊前。在她眼前,一群人正排着队,沿着街道,从牌坊下走过。他们是谁?要去哪里?碧玲当然不知道。而且,这些人看上去也很奇怪,个个都低着头,面无表情。
碧玲正好奇的看着眼前的这队行人,突然,她愣住了,因为她在行人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是她至今还深爱着的脸,是苏清的脸。“苏清?他不是已经……?”碧玲非但更加的困惑,而且忍不住一股激动涌上心头。她没想到,居然还有和苏清重见的一天。这激动使她大声喊出了苏清的名字。
可是,那个人好像听不见一样,毫无反应,仍低着头,跟着队伍慢慢的向前走。碧玲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她断定那就是苏清。她眼看着苏清就从眼前走过,正想追上去,忽见牌坊的顶端竟赫然写着三个大字:“鬼门关”!这座牌坊就是鬼门关?那么,这条古道不就成了黄泉路吗?酆都果然变成了阴曹地府!
碧玲刚刚看见的实际上是苏清的魂魄吗?不管是人是鬼,只要他是苏清,碧玲都不会舍得再让他离开。碧玲想追上去,但好像浑身都使不出力气,始终追不上。直到苏清停在黄泉路的尽头,碧玲才追上来,一把抓住苏清的衣袖,看着苏清的脸。不一会儿,碧玲的泪水便夺眶而出。她呼喊着:“清哥哥,是我啊!”
这时,碧玲的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姐,你还要再来一碗茶吗?”
碧玲回头一看,白天那个卖茶的老婆婆竟然也在。还是那个小摊,还是那些汤,在摊子的背后,也还是那座石桥。但不同的是,小摊已不再冷清,所有排队的行人都会走到摊前,饮一碗汤,然后再走过石桥。石桥也好像与白天所见时不大一样,桥上多出了三个字:“奈何桥”。
碧玲瞪大了眼睛,指着老婆婆,问:“你?你是白天那位……?”
老婆婆脸上的微笑没有改变,说:“老生姓孟,小姐可叫我孟婆。”
“孟婆?”碧玲当然知道这个名字,“那你卖的这汤……?”
孟婆答道:“就是孟婆汤啰。”
“什么?孟婆汤?”碧玲大惊失色。孟婆汤不就是传说中那个可以使人忘记生前一切记忆的汤吗?这本该是神话里才有的东西,碧玲竟不仅亲眼见了,还亲口喝了。
还没等碧玲回过神来,已经轮到苏清去喝了。碧玲赶忙拦在苏清面前,大声喊道:“清哥哥!你不能喝!不能喝啊!喝了你就全忘了!”
“没用的!”孟婆在一旁说道,“他已经死了,听不到你说的话。今天是他周年祭日,该是喝过孟婆汤,去轮回殿投胎的日子了。”
苏清也的确听不见碧玲的呼唤,只一个劲的往前走。碧玲一把抱住苏清,虽然还是使不出力气,但仍想用身体阻止苏清的步伐。
孟婆终于有点不耐烦了,吼道:“好了!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呢!”只见她左手一挥,就把碧玲从苏清身前弹开了。
碧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苏清喝完了孟婆汤,走上了奈何桥。懊恼又一次占据了碧玲的心灵,使她趴在地上,泣不成声。想不到她与苏清的重逢,竟是又一次的生离死别。
正当碧玲处于这极度痛苦中时,孟婆又端着一碗泡好的汤走过来,笑呵呵的说:“小姐,现在是不是很痛苦啊?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情’字。倒不如忘却了所有,也就忘却了痛苦。你已喝过白昼汤,所以才能活着到达奈何桥;现在,只要再喝下这碗黑夜汤,就不会再有烦恼了。”她将汤递到碧玲面前,“喝吧!喝吧!”
碧玲盯着孟婆汤,心中的煎熬使她痛不欲生,但扑鼻而来的清香又使她飘飘欲仙,或许真如孟婆所说,只有喝下这碗汤,才能将她从现在的痛苦中解脱。她终于接过了碗。
“小姐!”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划破长空,于小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直奔到碧玲身边,用剑打落了她手中的碗。碗破碎了,汤洒在了地上。于小炜剑指孟婆,喝道:“你想干什么?”
碧玲这才如梦初醒,赶紧站起来,见苏清刚刚走过奈何桥,便再次追过去。
孟婆急忙转身,大喝:“站住!没喝孟婆汤的人是不准过奈何桥的!”
恰就在这这一瞬间,于小炜的剑从背后直刺入孟婆的身体,再从胸口刺出。顿时,孟婆脸上的肌肉都抽搐在一起。在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孟婆竟凭空的消失了。
那些本排在黄泉路上的行人,应该已不是人,而是阴魂,突然不再规规矩矩的排队,转而都盯着于小炜,眼中流露出愤怒。他们慢慢的,慢慢的,朝于小炜逼上来。于小炜深感不安,挥舞着手中的剑。
苏清也停了下来,转身面向碧玲,还是没有表情,还是不说话。突然,他的双手死死掐住了碧玲的脖子。碧玲毫无防备,本来就全身疲软,这下更加上气不接下气。当初,苏清临死前,也是这样掐着她;想不到,如今在阴间重逢,竟又一次掐着她。碧玲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她此时才真的明白,苏清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
于小炜见碧玲被掐得快要断气了,咆哮着向苏清冲去,但他身边围满的阴魂使他寸步难行。他拼命的砍杀,阴魂却越杀越多。正当他焦急万分时,耳边响起了箫声。
这箫声如风般拂过整个酆都,吹散了阴魂,也吹散了苏清,酆都又变回了无人烟的古镇。碧玲筋疲力尽的瘫倒在地。于小炜却顾不上疲惫,马上奔过去,抱起碧玲,呼喊着她的名字。
缓和了一阵后,碧玲才又恢复了神智。刚刚的热闹场面一下子都消失了,只有于小炜还在深情的望着她,而林子期也已出现在他们身边。
碧玲虚弱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刚才是跌入了酆都的幻象中。”林子期解释道,“白天的酆都一切正常,但入夜后,会弥漫着一股瘴气,陡增阴森恐怖之感,更会令人产生幻觉,仿佛身处阴曹地府,见到所思所念之故人,不可自拔,人称迷失幻境。”
“迷失幻境?”于小炜恍然大悟,“刚才那都是幻觉?”
林子期点头,说道:“不错。而且这幻觉最易在昼夜更替,瘴气初现时产生,所以我才说,等天黑再来。”
“啊!原来你早就知道!”于小炜指着林子期,叫道,“那你为何不早说?”
林子期淡定的答道:“何必跟你们说这么多?只要我不惧这瘴气,你们自然不会有事。”
“你……”于小炜虽心里颇为抱怨,但也无话可说。
碧玲这时已能站起来,只是头还有点晕。她扶着脑袋,说:“原来酆都被称为鬼城,就是因为这瘴气。”
林子期笑道:“世上又岂会真的有鬼?”
“哦。”碧玲默默的低下头,虽然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但她心里仍然蒙上了一层阴影。如同做过一场噩梦,尽管是梦,可也难说不是日夜思念之写照。至少思念苏清是真的,渴望见到苏清是真的,而苏清已经死了,永远也见不到了也是真的。正当悲痛又要涌上心头时,碧玲忽然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才来酆都的,于是立刻忍住了这悲痛,问道:“那我们现在可以去找徐无常了吗?”
林子期说:“徐无常就住在这鬼城里,也只有他喜欢住在这个鬼地方。为了使迷失幻境更加逼真,他还将酆都的建筑起上阴间的名字,就像那鬼门关,还有这奈何桥。”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碧玲和于小炜走过了奈何桥。
对岸是一个广场,广场中间筑起一块圆台,像是祭坛,广场的四周立着几间房子,年代似已非常久远,砖瓦残破不堪,柱梁也已腐朽。朝南方位的房子最为高大,门前有台阶,门上挂着匾,上书:“阎王殿”。
林子期径直走上台阶,用箫顶开门,伴随着门的“咯吱”声,一缕月光射入屋内。屋里比屋外更加破旧,一片狼藉,有几根柱子竟已断裂,墙角和窗棂都织上了蜘蛛网。在这样的破屋里,只有一样东西显得冠冕堂皇,那就是平放在屋子正中间的一口楠木大棺材。暗红色,足有半人高,丈余长,五尺宽,恐怕不是一般老百姓用得起的。在这鬼城里,有这样一口棺材,应该也不足为奇。
碧玲跟进来,一见如此多的灰尘,立即捂住鼻子,问:“这是哪里?”
林子期答:“这里就是徐无常的住所。他这个人,白天从来都是呼呼大睡,所以我们要找他,就只能等到晚上。到现在这个时辰,想他也该醒了吧。”
这时,棺盖发出了沉闷的声响,竟慢慢向外挪动,待挪出了半个口子,一只手伸出来。这一幕把碧玲惊吓得几乎要尖叫。于小炜也慌乱的喊道:“那是什么?”只见那只手扒在棺口上,另一只手又伸出来,推开了棺盖。接着,一个人头从棺内升起,蓬乱的头发完全遮住了脸。
这难道是僵尸?正当碧玲和于小炜目瞪口呆时,林子期大步走到棺材前,右手伸进棺材里,用力一提。只听那“僵尸”大叫一声:“哎呀!”竟被从棺材里整个的拎了出来。等“僵尸”站到地上,碧玲和于小炜才真叫大跌眼镜,因为那“僵尸”竟还不到林子期的腰,与其硕大的头显然不成比例,乍看去倒像是个大蘑菇。原来不过是个侏儒。
侏儒摸着自己的大头,左顾右盼,看到林子期后,眉头一皱,问:“怎么又是你?每次来时就不能客气点?”
林子期转身对碧玲说:“他就是徐无常,你有什么事情,现在就问他吧。”
“啊?徐无常?”虽然碧玲早就听说了徐无常的古怪,但此刻还是被吓到。这徐无常不仅仅是住酆都,建鬼城,睡棺材,昼伏夜出,还生得这样一副怪身段,怎不叫人大吃一惊?
徐无常却不耐烦,说:“别叫我名字!叫我鬼眼通天!”
碧玲强按住惊讶,切入了正题:“是!鬼眼通天!久闻阁下大名!小女现有一事相求,故来请教。”
徐无常一扭头,说:“哼!你们打扰我睡觉,还想要我帮忙?”
于小炜忙赔礼道:“大仙请息怒。”
但徐无常似乎全不领情。
林子期在一旁冷冷说道:“唉!其实他也不是所有事情都知道的,我再带你们去找别人吧。”
徐无常一听这话,立刻急了,叫道:“我鬼眼通天,上至九天,下至五洋,三界五行,四面八方,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
林子期忙问:“那你知道白发冰魔吗?”
“谁?”徐无常露出了紧张。
林子期又说了一次:“白发冰魔。”
“这……”徐无常刚刚的气势立马消失殆尽,转为犹豫,“你们找她干什么?”
碧玲答:“杀掉她!”
于小炜也跟着说:“对!杀掉她!”
徐无常哈哈大笑,指着碧玲和于小炜,说:“杀白发冰魔?就凭你们两个?”
“还有我!”林子期说。
徐无常的表情马上变得严肃。他看着林子期,问:“你决定了吗?”
林子期坚定的点头。
徐无常又摸起了大头,猛的一拍,说:“好吧!”他回到棺材边,伸手从棺材里掏出两张黄纸,走到门口,对着正南的方位,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各夹一张黄纸,口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两张黄纸竟不点自燃。同时,从徐无常的口中说出十六个字:“所觅在西,已过武关,即越昆仑,直趋圣山。”话音结束,黄纸恰好燃尽,徐无常又睁开了双眼。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啊?”这十六个字,于小炜是越听越糊涂。
碧玲歪着脑袋,说:“前三句的意思大概是:我们要找的人在西边,已经渡过了武关,即将翻越昆仑山。至于最后一句,好像是说她的目的地是圣山。”
于小炜又问:“圣山在哪里?”
碧玲答:“听我娘说过这个地方,但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在吐蕃。”林子期突然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去吐蕃!”
尽管碧玲和于小炜不明白林子期是怎么知道圣山在吐蕃的,但他们绝对相信林子期的话。
临出门时,林子期又看了看徐无常。徐无常仍站在门口,两眼也紧盯着林子期。林子期拱手作礼道:“多谢!”
徐无常挤出一丝微笑,说:“不必客气。我想,我们很快又会再见面的!”
林子期不明白徐无常的意思,也没有去多想,就带着碧玲和于小炜离开了酆都。徐无常独自站在阎王殿前,望着远去的林子期,竟低头叹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