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哥”呀,你在落魂崖上等我么,我们那间小窝棚还在么?里面留下有我们的欢笑和哭泣。老祖祖说你疯了,那几个娃儿也说你病了、还说你死了,是真的么?我的病好啦,一回到资阳我的头脑就清醒蛮多,你晓得我吃了多少苦?九死一生啊,呜呜......我在爬莽苍后山,就要爬上落魂崖。你千万别有啥意外,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唷唷......累死我了,哎哟、哎哟......
彩妹这时的神志还算淸醒,辨得方向、识的路。她不知道自己疯跑时,是一付怎么样的形象,明白自己已经气息奄奄,左胸一阵比一阵疼痛,又喷出一口鲜血,这阵儿,她看清楚是殷红红的东西,忙用手捂住嘴。我倒下去......可能再也爬不起来。“‘迂哥’啊,太对不起,害得你怄疯了。呜呜......只想咽气的时候,你抱着我。”
她生命的能量似乎已经耗尽,杵着她那条伴随了她二十五年的木棒,好不容易才从莽苍后山,爬上高高的落魂崖。
“迂哥”吃住在落魂崖上,没有站在崖边呼唤他心中的彩妺,“钟老咬”一家还以为他病情好转,也由于他家种的芹菜要上市批发,收割芹菜是个细致活,弄伤茎叶就会影响外观。对他也就有些忽略。
到如今,你也许明白了当年彩妹的爹“病砣子”,拼死也要为“弯脚杆”娈个家的良苦用心,别人对你再好也只是别人,他有他家的事。
在这高高的落魂崖上,鸟鸣山更幽,如果心情好,那过的就是修仙炼道的生活。然而,这个“迂哥”却诮遣不来这种生活。他十二万分地思念着心中的彩妹,日子过去一天,心里的思念之情就越是沉重一天。彩妹呀,你那阵儿才会出现?见不着彩妹的盼切心情真是太残酷,就像谁用小刀在刻他的心子果果,酸疼得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过去那漫长的岁月,他曾无数次地站在歪颈子酸枣树下,望眼欲穿地望着城里的方向,巴望心中的彩妹突然出现在眼前。那时候,他还年轻,间歇性神经病还不严重。这几个月,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病情也就越加严重,经常来到这高高的落魂崖上,呼唤他的心中的彩妹。
可是,今天的思念,比过去任何时候的思念都要强上千百倍,又想去城里寻找彩妹,又怕闹出认错人遭挨打的笑话。他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盘腿坐在一株蟠桃树下,面向莽苍后山的路口,那种想飞下山去寻找她的渴望。又怕像上次一样,由于他的离去,彩妹回来找不着他,又走去流浪。这种摇摇欲试、期期盼盼的心情,尤如一张锈迹斑斑的锯条在他心臓上慢慢的拉扯。
心疼啊?不疼!心疼啊?痛死!“迂哥”已经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静静地倚靠着那株蟠桃树干,痴痴地盯着那路口,眼珠似乎沒有转动。“迂哥”你怎么不进入小窝棚内歇息,彩妹回来会弄出动静的,你也听得见嘛。似乎就是隆冬天气,你冻死了,彩妹回来找谁呀?
他手上拿着那代包装蛋糕,喃喃呓语:“彩妹呀,你留给我吃,我也舎不得吃,等着你回来一起吃。”
呓语着,不知他什么时候闭上的眼睛。——“迂哥”彩妹回来啦。
彩妹真的回来,就在他闭上眼睛不久,她用尽她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爬上落魂崖。瞅见端坐于蟠桃树下的“迂哥”,爬过去,双手抓住他的脚,嘘出一句“‘迂哥’,我回来啦。”觉得胸腔更加闷痛,眼前一黒,耳边传来声声刺耳的啸叫,栽在地上人事不醒。
作者有浅诗为证
呼唤苍天欲无泪
你俩千万莫昏睡
二十五年爱如影
恰似溪水付东流
双双形同如骷髅
逝去青春不返复
不返复
即便死后化鸳鸯
今生亦然冤枉求
活着没有爱
死后拥抱泪白涌
醒来吧
相爱纵然泪满襟
胜过流芳千古
这一对在生死路上,用他们的心在相恋,纵然远隔千山万水,却彼此呼喚,历尽辛酸和苦难才重逢,谁能猜揣他们的重逢竞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惨状,这样的无声无息,我不流泪谁流泪?
“迂哥”醒来,发现彩妹就伏在他的脚下,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衣,头发纷乱无比,遮盖着大半张脸儿,她的身体在慢慢冰凉。他狂喜相交,急忙跑进小窝棚,抱出那条旧棉被并打开裹住彩妹她的身体。
汪家嘴人这几天的心情确实很郁闷:芳妹的闪婚,刘翠华的自杀,这究竟是什么因素造成的?——难道仅仅是由于他们穷么?还有什么说不淸楚的原因?
唉,一言难尽。
今天是星期日。
长吁短叹地在家躺了两天,“钟老咬”仍然觉得,心里有一股火焰在燃烧。扛着锄头去地里,愣呆呆地不知站了多久。回到家中,已近晌午。见一双娃儿在埋头作业,不知道他的哪根神经在背叛他,更觉得心里难受,皮毛火起,恨不得抓把尖刀往心里刺。
后来,又对“痩大嫂”唠唠叨叨,“哪天我死了,你也要逼得上吊;哪天我死了,我十六岁的娃儿也要嫁人......”
钟大华笑着回答:“爸,你神志不清醒了,我兄弟俩嫁给谁?没有人要吧。”
“钟老咬”愣了一下。“那更惨,你娃儿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钟小东顶了一句:“你不也读了高中么,为啥还是挼泥巴?”
“老子打死你!”
钟小东吓得一趟狂奔。“钟老咬”寻着棍子出来,早已不见踪影。
“醉秀才”在家躺了三天,出门见人低着头,再没有侃侃而谈的风姿,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安逸”在家看电视。“舒服”也懒得去他的粮油批发公司,全权委托“老牡丹”管理。
拼命浇他的“天天红”小花园,有几盆月季花被浇灌死了。他心里也很苦闷:自己是有几个小钱,能过上舒服的日子,曾经悄悄地行善乐施,帮助过不幸的刘翠华,却不能让她免遭欺侮。这、这是哪方面出了问题?
芳妹为了给父亲治病养老,竟然卖身与人为妻。这在电影、电视才看得见的画面,在汪家嘴发生了,听说芳妹已经神情恍惚。
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这个社会在某方面真的出了问题?
共产党的宗旨是好的,一心一意为了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
莫非是人们的心灵结构发生了变异?难道生活过好了,人心就越来越孤独?
难道,真的是:事不关己、让你的锅儿吊起。不行呀,我们这么多人的一个国家,行为意识不能乱套。祖宗文化过时了么?共产党的宗旨改变了么?十几亿人聚在一起的凝聚力核心是什么呢?......
他返来复去地这样想,把脑壳都想痛了。抱着自已的后脑勺笑道:“‘舒服’......你莫非也神经错乱?”
“诺尔你”的慈竹林盘,或者叫“诺尔你”大茶园,不再叫那灰谐的名儿“嬉笑山庄”。少了很多扰乐庄客,一下子冷冷清清。
即便有人来打牌,也是只打牌不吱声;也有来坐一坐的,只是在那里静坐。
“大惊妖怪”、“小惊妖怪”不再去编那编不圆的故事,一惯戳烂亊的“烂嘴巴”、叨死人无怨的“老鸭婆”也像吃了哑药。“哈包”、“哈笑”、“哈乐”也笑不出声来。
有谁偶然笑个“哈哈”,立刻会招来家人、或者“啬家子”、“二神仙”们的叱咤。“汪家嘴出了这么悲惨的亊情,你还笑得出口?真不知道你在欢喜那样?叫化子欢喜打烂沙罐!”
“汪家嘴还没出现过逼人上吊的例子,你们还要哈编哈笑哈乐么?”
当然,只有年轻人让了老年人,才免去一场口舌之战。
钟小东一口气跑上落魂崖,他想学学“迂哥”那样的表演,在落魂崖上高唱“流浪者之歌”,气气他爸“钟老咬”。
小家伙看了一眼汪家嘴小平原,又回过头去鸟瞰新兴的资阳市区,呀:从来沒有爬到这么高的地方看过新资阳,那简直是如诗如画的城市!
他惊奇不已,愣愣地看着。
突然,一声狂吼把他吓得跳起来。“老天爷,我的彩妹回来啦!哈哈哈......”
定睛一看,原来是“迂哥”立在蟠桃树那儿的崖边,在举手狂呼。
他急忙跑过去,“大舅舅,小心点呵,别摔下崖去......”
“迂哥”没有搭理他,更加急燥地呼唤。“老天爷,我的彩妹回来喽,快来人哟!”
他举着双手在落魂崖上狂跳,“呜呜......快救救我,快来帮帮我吧!”
画面中,响起了云儿之歌的歌声:
我疯了我的彩妹
疯疯傻傻呼唤你
多少次伸开双臂
拥抱那梦里的影
呼唤那飘飘的云
云儿啊快快飘去
告诉我的彩妹妹
多少次地多少次
迂哥站在落魂崖
嗓儿喊哑眼望瞎
泪儿恳求那云儿
快快托回你的魂
心儿乞求那云儿
快快托回你的情
落魂崖悲歌一曲
这歌声是你唱的吧?还要唱得悲怆凄凉-些,采用“迂哥”那沙涩而悲怆的音调,唱出他一辈子对爱的追求和渴望。唉,他那种对爱的滋味,没有谁能唱得出来?唱不出来、唱不出来,苍天啦......
钟小东仔细一盾,“迂哥”的脚边,用棉被裹着一个头发散乱的老婆婆,身体在棉被里抖嗦着,已经气息奄奄。于是,不加思索地跟着吼。“快来人啦,快来救人啦!”
“迂哥”的呼唤声,汪家嘴人已经习已为常。但是,小孩子那清脆而焦灼的童音夹杂在里面,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很多人往落魂崖赶来。
首先听到这呼唤声的是“钟老咬”,破口大骂:“给老子丟脸,逮回来打憨他!”
“也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真的有人跳崖!”钟大华冲爸爸嚷叫。
“鬼扯那样?快点儿往落魂崖跑!”“瘦大嫂”骂喝。
这一家人疯疯癫癫地扑往落魂崖。
恰巧这时,汪木元气喘吁吁地从城里赶回。告诉大家,“在西门市场的立交桥下,我看见一个提着木棒的女人,试着喊了一声‘彩妹’,她马上反应过来,认出我,喊了我一声‘老祖祖’......我们还在一起吃了包子。她神经清醒得很,听了‘迂哥’的事,她哭得很伤心。她还说她的病好喽,是大彿菩萨给她治好的病。唉,我真是猪脑子,怎么不陪她走回汪家嘴。快去落魂崖看看,是不是她回来。”
他们的身后跟着“我文明”、“想幸福”、“黄南瓜”等很多的汪家嘴人,跑不快的如“安逸”和走路微跛着、踉跄着,以他独有步伐走路的醉秀才,等则往落魂崖下跑去,准备万一有人掉下来好营救。
“啬家子”和“二神仙”还从家里抱来被盖垫在下面。还有,那个当了一次好人的“诺尔你”,也掖着一床被子往落魂崖下跑去。
见这么多人奔上崖来,“迂哥”不再呼唤,跪在地上哀求。“快......快救救她吧,她真的、真的是我的彩妹......”
这时候,他是何等地清醒,认定这人就是彩妹。知道彩妹一定会来到这落魂崖?这几个月,他为何频频不断地到这落魂崖上呼唤?
“我的彩妹快回来吧......我的彩妹回来了,在路上来喽......”难道世上真的有心有灵犀一点通?难道在冥冥之中真的有精神感应?这不是“迂哥”虛拟的精神世界!这段时间,关于彩妹回来的传言,人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敢相信这是假的。弄得“黃南瓜”骑着摩托车跑遍了资阳所有的公路,也没有寻着真正的彩妹。年轻人谁也沒有见过她,老一辈眼中的彩妹是位美若天仙,又有几分男人气质的姑娘,很难和眼前这位皮包骨头、气息奄奄的疯女人的形象联想在一起。
“我文明”对“钟老咬”说:“大哥,不管这人是不是彩妹,把她背下山再说,救人比任何空话都有用。”“想幸福”正弯腰去抱那头发纷乱无比的疯女人。
“黄南瓜”弯下腰,“让我来抱吧。”
这当儿,这个乞丐般的疯女人在棉被里一翻身,爬起来。眨巴眨巴眼睛,“嘻嘻”一笑。“这是哪儿哇?我都要死了,还有这么多人来烦我。啊,想起来......那个夜晩的月亮好圆哇......”
她不住地眨着眼睛,努力地回忆着。“这地方我好像来过......那个夜晚的月亮真的好圆......”
“彩妹......我是‘迂哥’呀,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那双眼睛......”“迂哥”嚎啕大哭,不断地抽打自己的脸颊。“我们是一对苦命的人儿,你们救救她吧!”
他向“钟老咬”跪下,向“我文明”做揖,向“想幸福”哀求。“救救她吧,她快要死了......”这时候的“迂哥”实在太清醒,也许他从来就不曾疯癫,而是没有人理解他罢了。
“彩妹......彩妹是谁?谁认识彩妹?这儿......我真的来过......”这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喃喃着,身体更加抖嗦,声音越来越弱。“还有一个人......在这儿......抱着我......”
“那个人就是我!”“迂哥”狂喊,把她深深地搂进怀里,泪水尤如雨倾盆,洒在她的脸庞上。人们清楚地看见她的瞳仁闪亮了一下,闪烁出幸福的光芒,慢慢闭上了双眼,脸上留着幸福的微笑。
“彩妹、我的彩妹!哇哇......”“迂哥”不是嚎啕,而是像小孩子那样急得“哇哇”乱叫。
蓦然间,他脸上泛起一片潮红,一头栽在地上,人亊不醒。他心里却在吟哦:
怎么能忘记
永远不忘记
爱已经远去
你在我心里
爱已经远去
心儿还在醉
这时候爱回来
我们欢呼欢庆
不再梦里思念
不再梦里亲吻
回来了你回来了
抱着昏迷中的你
泪水滴在你的脸
就像天上雨霏霏
哪天没有太阳喽
你也揣在我心里
让我慢慢扶起你
黄泉路上不啜泣
这时刻,那个昏迷着的皮包骨头的疯女人,从“迂哥”的身旁猛然站起。举着双手高呼:“我就是彩妹,我真的是彩妹!”呼毕,一头栽下去,倒在“迂哥”的身上,纵然天崩地裂,也可能不会醒来。
人们,一个个木桩似的,愣愣地看着她和“迂哥”这样的表演。
“我文明”抱起皮包骨头的“迂哥”,向莽苍山下飞奔。嘴里迭叫:“迂大哥昏死了、迂大哥昏死了!”
“黄南瓜”弯下腰,用被子搂起同样是皮包骨头的她。他的神情一下子有些苍凝:老天爷啊,这位皮包骨头,快要死去的、头发纷乱无比的疯女人就是我的二姑么?二姑呀,为了我爸,为了曾氏家庭,你悲惨到这般景象......
正在这时候。这个疯女人忽然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一种有着血缘亲情的热血立刻袭上他的脸庞。失声叫道:“她是我二姑、是我二姑,眼神和我爹一模一样!我爹过年过节都要唠叨她、给她烧香磕头。快让开我......让开我!”他抱起她连跑带跃,往山下狂奔。
“钟老咬”扶着哭昏的“瘦大嫂”,劝慰着。“别太伤心,哥哥会好起来的......”
“呜呜......那人真的是彩妹,她和哥哥恋爱的时候经常来我家洗衣服,记得她手背上有颗圆圆的黒痣。唉,哥哥为了供养我们兄妹,失去了终身的幸福,我们却不理解他。”“痩大嫂”捂着胸口,踉跄着说。
她觉得胸口好疼好疼,“想不到这一对魂牵梦绕的恋人,竟是这样的心心相印,这样的坚贞无二呀,想不到他们恋爱成功竟然是在黄泉路上......老天爷,你太不公平!唷哟......我的哥哥哟,呜呜......”
她不禁嚎啕大哭,挣脱“钟老咬”的搀扶,风吹似地往山下飄。她的两个儿子,也一前一后紧紧跟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