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诺尔你”的慈竹林盘里,照例在这里相聚的人们,没有往日的嬉笑扰乐,几张牌桌上,只听见“唏里哗啦”洗麻将的声音。闲聊的人,也只是在竹林的空隙处默默地静坐。如“啬家子”夫妇、“二神仙”夫妇等老年人。
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征兆?莫非人们已经风闻?莫非人们心底那条线在抖动?
听,“迂哥”又在落魂崖上呼唤,他这个时候为啥要来搅动?
“迂哥”在落魂崖上呼唤彩妹的时候,人们觉得他的神志疯癫到了极点,为他的爱情悲剧扼惋叹息。
并借以暗示自己的儿子孙子。因此,汪家嘴的青年们后来谈恋爱,几乎都要先偿禁果。
但谁也不知道,“迂哥”这段时间的间歇性神经病,越来越严重。“安逸”有所觉察,却又不知道怎样帮他,怕人们说他也疯了,缄口不言。快听,他又喊得那么令人毛骨悚然,听者无不感到浑身阵阵寒冷。
“彩妹呀,快回来呀;我的彩妹呀,你到哪里去了?我一辈子都在等你……”他照例呼唤着呼唤着,又用那把钢丝制做的抓筢,对着落魂崖下的落魂潭方位,做着捞魂的动作。
眼看就要扑下崖去的形象,突然收回身子,把手指向天空。“老天爷,你的眼睛瞎了,大家的眼睛都瞎啦,我的眼睛也瞎啦!快来帮我去寻找彩妹,她好遭孽,找不着回家的路,谁去帮帮她,呜呜……”
汪家嘴人大惊失色:唷,怎么哭起来,从来都只喊不哭呀。
“啬家子”夫妇反应最快。“快走、快走,这次汪家嘴真的要出大事,不晓得‘钟老咬’几兄弟在不在家?”
钟家三兄弟都在城里打工。“瘦大嫂”急了,不知道请谁去把迂哥弄下来,拉痢疾在家的“黄南瓜”不请自来。
听见“迂哥”又在落魂崖上呼唤,心都快碎裂:我苦命的姑爷,一生都眷恋着姑姑,为她而疯,为她而活,已经气息奄奄。姑姑你在哪里……
他含着热泪从家里跑出来,一扫病恹恹的形象。火燎燎地对“瘦大嫂”说:“我先去!”
直上莽苍山,扑向落魂崖。
“胖大妞”也骂咧咧地赶来。“不晓得‘安逸’这个老东西,今天安逸到哪里死去了!不去关心迂哥,你们两个人是最好的朋友,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面都见不着……”她拉着“瘦大嫂”气齁爬喘地跑向落魂崖。
她们的身后自发地跟来了“偷鸡贼”、“等于零”等人众,他们怕有病的“黄南瓜”和这两个女人制不住疯癫的“迂哥”。
这一次,支书“康而喜”也有点惊慌的样子,没有站在小二楼上嘹望,“诺尔你”慈竹林盘里有何动静。带着“奥州黑”站在他的观光荷塘边,向落魂崖上张望。
虽然,霜降已经过去几天。
但气候还比较温暖,没有下霜,荷塘里,荷叶还苍翠碧绿。这种采摘荷花去卖,也不影响莲藕生长的品种,真是良种啊。所以,“康而喜”会有甜蜜蜜的神情,别人也因此有怨而愁的心态。
听,“迂哥”喊得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凄怆,呜咽之声也更为莽烈。听者的感觉不是寒冷和颤栗,而是感到自己的胸腔中有恐怖的“嘶嘶”之声,心肝胆肺正在这“嘶嘶”之声中破碎。
“迂哥”更加莽烈地呼唤,“彩妹呀……彩妹,快回来喔!老天爷,你的眼睛瞎了,大家的眼睛都瞎啦,找不着路啦。彩妹找不着回家的路,我也找不着路,我的魂儿掉到落魂潭里去了,地龙在啃我的魂儿,你的魂儿在哪儿呀?哈哈……呜呜,我要下去捞我们两人的魂儿!呜呜……砰咚,我下去喽!”
汪家嘴的许多人都站在自家院坝里,更多的人挤在“诺尔你”的慈竹林盘外的公路上,向落魂崖上张望,听见他喊着“砰咚……我下去喽!”
异口同声地呵出,“完了,‘迂哥’下课了。”
“完了,迂哥归一了!”
——“迂哥”今天怎么了?莫非他今天真的要到遥远的天国去!不,他癫狂的意识里:彩妹在寻找回家的路上,正经受着各种磨难。不管是心里感应,还是神经错乱,“迂哥”只觉得的心儿在颤抖、撕裂,彩妹啊,
“啬家子”夫妇、“二神仙”夫妇,站在歪颈子酸枣树下捶胸顿足:“迂哥”这一生真惨,爱没有爱成,年轻的时候抚养着一家人,幸福的时代来了,又疯疯癫癫,孤苦伶仃,这都是哪个贫穷的时代造的孽……
就连“毛子狗”、“诺尔你”、汪家嘴的“五精灵”、“烂嘴巴”以及那叨死人无怨的“老鸭婆”等,脸上也带着莫名言状的情绪,向落魂崖上张望。
也许,“迂哥”这疯疯癫癫地呼唤,真的能让人们细想一些事情。
弹指一挥间,二十五年过去。
当年的“迂哥”己是五十来岁的人。弟弟长大后,当了一名解放举军战士,并转为志愿军,在东北某部队服役。按月给“迂哥”寄来生活费。
去年,带着一家人回来看望他,见他神志不清,瘦成皮包骨头。流泪不己,并托嘱三姐一定照顾好哥哥……
二妹嫁到临村去了,也经常回家探望疯癫的哥哥,这时的迂哥是清醒的。回忆,当年全家人搅牛皮菜玉米糊糊吃的情景,兄妹俩总是痛哭流涕。之后、“迂哥”就一言不发,默默地望着落魂崖的方向……
三妹嫁给“钟老咬”,说是为了照顾哥哥,舍不得走远。
他守着老宅,仍然是年轻的时候挣下的茅屋,痨病的母亲病故后,孤单一个人过着日子。
前十多年,“迂哥”也不疯不傻,养鸡和养猪也存了一些钱,幻想着总有一天,彩妹会回到他的身旁,拿啥东西给她吃呢……
真是望眼欲穿。
不知多少次,他站在“诺尔你”的慈竹林盘外那株酸枣树下,痴痴地望着城里的方向。巴望哪一天彩妹立刻出现在公路上,来到他的身旁。也不知,多少次地伤心和绝望。
“迂哥”痴了,“迂哥”傻了,“迂哥”疯了……尤其这几个月,频频不断地跑上落魂崖,拾起他断断续续的爱的记忆。失声呼唤他的心上人。头脑昏厥的时候,在崖边凝视下面的落魂潭,认为彩妹的魂儿掉在了落魂潭,举着钢丝抓筢为她捞魂,魂儿捞起来,彩妹就会出现在落魂崖上。
沒有准把他的呼唤当一回事,他却无比地坚信彩妹一定会回到他的身旁。
汪家嘴人说:“迂哥”当年不该学梁山白与祝英台,见色不贪当老憨,去学哪样真挚的爱情?可惜还是初中生,真是读书读迂了,竟然迂了二十五年,迂来哪样的姑娘都看不上,心中只有他的彩妹。
有一天,在“诺尔你”的慈竹林盘里嘻笑扰乐的汪家嘴人,见“迂哥”笑嘻嘻地从城里回来。
一位刚从外地打工回家、叫“趴耳朵”的硬男人,想与他热闹,与“安逸”一起上前嬉笑。这位硬男人在婆娘面前硬到啥程度,他解释的十分形象:在三十里外,听到婆娘打个喷嚏,都要打几个尿摆摆。
“‘迂哥’,把箱子里发霉的钱取出来,学猪八戒耍小姐,当花花和尚噢?哈哈……”
想不到他勃然大怒:“挖苦老子没有娶婆娘!”拽起一拳,把“安逸”打倒在竹林旮旯里抽筋。转眼,寻着“大麻婆”在切猪草,夺过菜刀去追赶想溜的“趴耳朵”
顺着公路,“趴耳朵”在前面跑,“迂哥”在后面狂追。
这时,他清醒极了。双腿如飞,汪家嘴人吓得面如土色。三下五除二,“趴耳朵”就成为“迂哥”的俘虏。
“迂哥”高举着菜刀,厉声骂:“不相信你是豆腐做的,砍不死!”
“好哥哥,我哪能当得到豆腐?豆腐砍烂照样吃,我就没有命了,侄儿姪女还小哩,饶了我吧……”在盛怒的“迂哥”面前,“趴耳朵”跪在地上狠狠拊着自己的耳光。
“迂哥”瘫倒在地,嘴里哓哓地叨着:“哪个敢挖苦我?哪个敢挖苦我!彩妹呀……你在哪里?你快回来,有人在欺侮我、践踏我……”
“钟老咬“夫妇,“黄南瓜”夫妇等人哭喊着扑上来。“别这样,别这样,没有人敢欺侮你。”
“黄南瓜”把他搂在胸前,“姑爷,别怕、别怕,有我保护你!”
这二十五年,“迂哥”是怎么过来的?
这二十五年,有九千一百多个夜晚,他就有这么多个不眠之夜。
闭上眼睛,记忆的仓库一打开,立刻显现出那个夜晚的情景:
彩妹的每一句话都铭刻在他的心灵深处,还有她那比莲藕还要白皙的身体也令他神往,她正在诉泣,正在骂他……啥都做了,就是最后的事情没有做……
“迂哥”也曾经懊悔过,悔自己迂于感情,当时何不认真一下?但这种想法只是一瞬间的思绪,马上就被一个声音骂下去:彩妹为你受了那么多痛苦,生死未卜,你呀……真不是人!
“迂哥”一天天瘦下去,直到皮包骨头。
一年年过去,“钟老咬”夫妇无法感动他和他们住在一起,坚持着要在茅屋里渡过他的一生。
近来,苍老无比的他变得异常不安,整日整日地坐在堂屋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一说话就急得在堂屋里乱转,也许他明明看见彩妹就在身前,怎么也抓不着她的身子,转着圈子也抓不住她。唯有“黃南瓜”可以上前拉着他的手安慰,“姑爷,侄儿求求你别转圈圈……”
他清醒:他和他是有特殊关系的人。
但是,只有神仙才知道,这几个月,“迂哥”老是到落魂崖上去呼唤他心中的彩妹,用抓筢做着捞魂的动作。而且呼唤,“老天爷的眼睛瞎了,大家的眼睛都瞎了……”
呼唤得汪家嘴人心惊肉跳,像“啬家子”、“二神仙”等年长一点的人总是叨唸:汪家嘴要出大祸事。
——不知道他有哪方面的先见之明?还是他疯疯癫癫的神经,讨厌汪家嘴人的嬉笑扰乐、讽说三阵,还是别的感觉。大概只有请孔老夫子用周易八卦一盘,或者找南海观世音“阿弥佗佛”一声。
总之,汪家嘴人诚惶诚恐,不得究竟。
莫非他成了神灵一样的人物?
眼前,当“胖大妞”和“瘦大嫂”死死搀扶着他从落魂崖上下来,来到“诺尔你”的慈竹林盘外的公路上。见“毛子狗”、“五精灵”、“烂觜巴”、“老鸭婆”等一伙人直楞愣地耵着他。
挣扎着吼叫:“我沒有疯,我的彩妹就要回来啦,就要回来啦!”并往这几位嬉笑精英“呸呸”啐着口水。
嘻笑精英们一个个傻了:他怎么这样恨我们?
唉,阴差阳错,“迂哥”呀,他们前脚把你走,你的彩妹后脚就回到了落魂崖上,你快折身回去把她接到家中吧,她已经激动得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