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星期天了。这一天正好赶上生产队里一年一次的“放山”。
每年深秋,生产队里都会对山上杂草丛生的山涧、堰城子、路旁的树枝、丛树墩,按人口、分地块划分给各家各户。并要求一天内,各家在分得的地块上搂草、剪拾生产队里已经集体修剪后剩下的树枝。这几乎就是一家人一年烧火做饭用的柴草了。过了这一天就不许再上山拾草了。
每年快到放山的时候,各家各户都“摩拳擦掌”地等着、盼着,多数人家都会在放山的头一天就找来自家的亲戚朋友,目的是为了在放山的当天能抢时间多搂点,搂干净点。午饭就带个煎饼在山上好歹对付一下,晚上回家后再饱餐一顿。
陈家的大女儿也来娘家帮忙了;二女儿家因为孩子小不能来;三女儿和娘家是同村,只能先顾自家了。
清晨,天刚朦朦亮,陈志杰就起来收拾好上山搂草用的小推车、扁担、砍柴刀、绳索、耙子之类的一切工具。
陈志杰对七女儿说:“小七啊,今天正好你也是星期天,你跟俺们一起上山去看看吧。今天山上很热闹。你也没看过放山搂草。山上搂草和平原地上搂草是不一样的。那些乱七八糟刚修剪过的丛树墩里、树杈子里、乱石堆里,你眼看着下面是厚厚的一层杂草,没在山上搂过草的人,你是看着干着急也搂不出来的。俺叫你上山的目的,一来是看你最近学习太累了,想叫你到山上看看山景,散散心;二来也是因为今天山上的人太多、太乱了,你去了,也好帮俺看着搂成堆的草,省下个人手还能多搂点。你说行不行?”
“行,俺还从来没有看过放山呢!秋天山上一定很好看的,俺去!”陈俊高兴地答应了。
于是,陈俊也匆匆忙忙地吃了点饭,扛着个耙子随家人一起朝山上走去。
山前的苹果园里,苹果树的叶子已经基本上掉光了,只有个别树枝上还零星剩有几片已经变成暗红色的树叶子。每棵树底下都堆着厚厚的一层枯叶。真像是给苹果树下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陈俊感概地说:“呀,这些苹果树的叶子就要掉光了!看,树底下落了厚厚的一层叶子呢!”
六姐告诉陈俊:“苹果园里天天有人在看着这些枯叶,生怕被平日里拾草的人们给偷走了。”
“为什么叫偷呢?这些落叶为什么不让拾呢?”陈俊奇怪地问。
大大听陈俊这么一问,接着就说:“果树冬天也需要施肥呀!因为等到雨雪天气来临,这些枯叶就会在树下腐烂。腐烂了不就能给来年的果树增加一部分有机肥料了?所以队长才规定这些树叶子不许拾呀!”
“我明白了!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落叶本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树’”陈俊文邹邹地来了句。
“对对对,还是俺七妹有学问,会说话!队长也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五姐笑着接过话茬。
“既然是这样,那人们就不应该再去偷着搂啊?”陈俊觉得有点不可理解了。
“一来是现在的老百姓还没有那个思想觉悟,二来是因为现在各家光靠放山这一天搂来的柴草还是不够烧的。所以,平日里那些早晚出来拾草的老人和孩子们,每年一到秋冬时节,便和这些看草的人玩起了捉迷藏:你上东边看着,他便上西边树底下偷一耙;你上西边看着,她便上东边树底下偷搂一耙。一天下来,把个看果园的人累得两条腿都走不动路了!”大大笑着这么说。
“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干呢?队长这样做也是为了下一年能多结些果子呀!”陈俊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唉!穷老百姓穷老百姓,人穷志短眼光浅呀。”陈俊的妈妈接了句。
陈俊无语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我和军哥一定要改变家乡这种愚昧无知的贫困面貌!
朝山上走的这一路上,陈俊细心地观察发现:田埂、路旁的枯草,早在平日里就被人们用耙子搂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地皮搂得比孩子的脸都干净。
说着话,一家人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山上。远远就看见马鞍山上满山遍野都是搂草的人了。好忙碌,好热闹啊!
陈俊的脚步踩在满铺的落叶上,绵绵的,一两片树叶随脚步轻柔地飘起,袅袅地在地面上打几个旋儿,便又纤弱地躺到了地面,似乎有些微微的颤动,像是在为曾经的生之亮而激动。
陈俊放眼望去:深秋时节的山上,杨树叶、杨槐树叶在秋风的荡涤中已经纷纷落下了。除了大部分的松树叶子是绿的,其它的树叶已是由绿变黄,甚至凋落。但有一部分的枫树,叶子开始有绿变黄直至变得火红起来。霜染枫叶红,美啊!整个马鞍山将要迎来一片红色的世界!一片片枫叶,像一个个手掌,在风中向人们招手,深秋时节的山林是一道多么靓丽的风景!这真是:
老秋何以御天火?燃枫化作万片红。
大大陈志杰很快找到了自家分得的地块。他拿起柴刀剪拾起残余的树枝藤条,妈妈和姐姐们拿起耙子开始搂起树叶子和杂草。一家人开始紧张而忙碌地大干起来。
山上的风景,加上人们忙碌的笑脸,令陈俊心旷神怡!
陈俊细心观察才发现在山上搂草的窍门:妈妈和姐姐们手中的耙子在碎石缝和乱树墩间是那样快捷地向上提着搂。真是和她小时候在路边搂草的方法很不一样。陈俊手里虽然也拿个耙子,可就是搂不出多点草来。那些丛树墩里、树杈子里、乱石堆里的杂草,在家人的耙子下,乖乖地被提搂了出来。转眼的功夫便一堆一堆地堆积在了她的面前。
不一会儿,大大和五姐便放下手里的耙子,把搂好的柴草打起捆,连推带挑地往家里送。虽然下山的路很陡,但五姐推起一车子柴草仍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这就是山里妹子的“泼辣劲”!
陈俊在遍山搂草的人中发现了王军的家人。因为相隔得有点远,所以当她和王军的大大四目对视的时候,陈俊只好冲老人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陈俊本想和王大娘打个招呼的,可能是因为太忙了,王军的妈妈只管低头搂草。偶尔一下子和陈俊的目光一对视,王大娘看见她又仿佛跟没看见一样,马上又移开了。
陈俊在枫树上摘下几片红枫叶小心地叠起来。她准备回家后把它放到军哥送给她的笔记本里夹好,她相信枫叶和她一样在等她的军哥。
不知为什么,一种深秋的伤感一下子向她袭来:是啊,枫叶红了,预示下一步将迎来魂飘落叶扑向大地!叶子离开了树,是风的诱惑,还是树的不挽留?一个秋天即将匆匆离去!人的一生又何其短暂!在这一年里我努力了多少?收获了什么?我留不住秋天,我只能留下秋天的回忆——枫叶!
蓦地,脑海里一下子想起夏日在山上王军曾说过的那句话:小姑娘,一片片树叶飘落了,不要悲伤,那是新的生命在驱逐旧的死亡……
各家各户都是这样忙碌:有人在搂,有人开始往家里送。都是扁担挑,小车推。一趟一趟、一车一车麻溜溜地往家里运。忙到天黑,老陈家是足足搂了两大垛子柴草。
这个星期天,陈俊跟着家人在山上整整忙活了一天。虽然感到身体很疲惫,但也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心情好了很多。
星期一的晚上吃过晚饭,陈俊回到桌子前拿出王军寄来的那张试卷看了起来。
正在这时,外边“霹雳啪啦”地放起了鞭炮。陈俊一听开始心烦起来。她问妈妈:“又不是过年过节的,是谁家大晚上的放鞭炮?”
妈妈笑着告诉她:“忘了告诉你,明天是小军的二哥娶媳妇。俺下午遇到狗剩他妈妈,她高兴地告诉俺,今晚狗剩他大大要到王家说吉利话挣喜糖、喜果子吃了!现在这鞭炮声,一定是他在帮王家支喜床呢。”
“什么,他家二哥要结婚了?”陈俊听了很吃惊。
“对呀,就明天!”
“新娘子是哪个村的?”
“什么哪个村的?是街上的!”
“啊?竟然娶了个街上的姑娘!这在俺村可是头一个呀!”
“是啊,老王家现在多‘牛’啊!听说他家老二自从闯东北回来后,上他家来提亲的可是踏破了门槛呀!都说你王大娘最后选中的这个媳妇不仅是个街上人,而且还长得人高马大!将来干庄户活一定是把好手!”
“妈妈,你这是怎么形容人家姑娘的呢?什么叫‘人高马大’的?哈哈哈!”陈俊听妈妈这么形容新娘子,一下子给逗笑了。
“是啊,都说新娘子是个大高个子呢!”见女儿笑了,妈妈以为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赶紧又补上一句。
“哎?怎么是他妈妈看中的?”陈俊不解地这样问。
“嗨!俺村里谁不知道小军的那个妈妈呀,性格那么要强,脾气太厉害了!他家老头子和儿子哪个敢不听她的话?儿媳妇不得由她挑?可是,古语说得好,‘凤凰不落无宝地呀!’要不是他家有钱,人家街上的姑娘能下嫁到俺这小山村?听说人家街上人的日子早就到了‘现代化’了。叫什么‘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走路不用腿,吃饭不用嘴。还有……’”妈妈还想说什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妈妈,听说街上人是早就家家户户用上了电灯,耕地也用上拖拉机,交通方面也和城里通上了汽车。但吃饭不用嘴,怎么吃?哈哈哈……”
“你笑什么?听说人家街上人吃的粮食早就用上了什么‘磨面机’和‘粉碎机’,已经不用推磨和磍碓喽!”
“这话倒是真的!不过俺相信俺们山村离这样的好日子也不远了!”
“真的?”
“真的!”
“老王家不是刚刚新盖了四间房子吗,听说给老大住两间,老二住两间。老大媳妇前两天又生了个胖小子。这不,老二又娶了个街上的新娘子!把个小军妈妈美的都要不会走路了!”妈妈没注意女儿的反应,一个劲地唠唠叨叨地直管往下说。
“他家二哥娶媳妇,那俺家去随礼了吗?”陈俊听着听着不由得脱口问妈妈。
“那还用说?你大大昨儿个就去随了一份大礼,两块钱呢!”妈妈边说边比划了一下。
“啊,这么多!一般的人情往来不都是五毛钱吗?”
“是呀!可你大大说,冲你和小军的关系,应该多随!”
“冲我和小军什么关系?”陈俊说完这话,自己一下子也感到脸红了。
陈俊的四姐,大名陈四丫,经狗剩妈妈介绍,嫁给了狗剩的舅家表哥张长胜。
按照当地的风俗,张家下了聘礼,定在农历十月初六结婚。这几年家里生活条件比以前好多了,四姐的嫁妆比三个姐姐结婚时多了一个八仙桌子。
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四姐把陈俊拉到一边,递给陈俊一双崭新的棉袜:“七妹,四姐要走了,也没啥好送给你的。这双袜子是你四姐夫瞒着他家里人给俺买的,俺一直没舍得穿,现在俺把它送给你吧。等你明年考上大学,四姐一定攒钱给你织件毛衣!”
“不行!四姐,这是四姐夫送给你的礼物,俺不能要!”陈俊又把袜子塞给了四姐。
“七妹,家中姊妹数你最小,你又是个学生,你穿上它上学体面点。你要是不收下,俺心里会难受的。因为除了这双袜子,俺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了,收下吧!”四姐硬是把袜子又塞给了陈俊。
就这样,四姐出嫁了,陈俊哭了。每嫁走一个姐姐,陈俊就哭一次。姐妹七个,已经嫁走了三个,现在四姐又走了。她觉得:王军舍她而去,姐姐们一个一个地也舍她而去!她心中越发郁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