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令然给我带来了生意。执念这种东西真是要么不出现,要出现就一起出现。
按前三年的经历,本是没有人踏进这千家馆的。但是我意料之外地迎来了我的第一位顾客。那天下雨,雨还挺大的,我的第一位顾客,她的裙裾轻擦在地,被晕湿了一圈,软底的绣鞋上染了点点水渍。
我依然趴在桌上侧着头看她。等走近了,我才细细打量她,是个美人。
门外,她放下伞,有几丝被吹斜的细雨落到云雾般的青丝上。她长得高挑,所以看起来瘦。抬眸的时候,细长的眉眼间流露出温媚风情,使我有一种置身于小桥流水人家的错觉。就算穿了一身宝蓝色的衣服,细致剪裁的端庄掩盖不住她的妩媚。
她踏进馆,目光凉薄,环视门厅一周,终是落到我身上来。
我从高大的柜台后探出头,用同样凉薄的目光回敬她:“姑娘芳名?”
一开口就问一个姑娘名字显然不是很礼貌。但我并不算血统纯正的人,第二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我们俩不会有话题在问名字前以供寒暄。世界闷骚何其多,能有执念的大多也是闷骚。所以我与顾客们的交谈一直十分愉快。
她抬眼,渐渐敛起了神色:“楚琇。”
开封城姓楚的只有一家人,做布商的,是一户富人家。楚琇应该是楚家第二位小姐。
我说:“看楚小姐,不应该是来这儿的人。”据我了解,楚家四位小姐都是都城中有名的名媛,尤其是面前的楚琇,年芳二十,妩媚动人,而且从小就乖巧,琴棋书画是不用说,最令城中人相传赞道的是楚琇手中的织品、绣品。这个家族自从兴盛以来就一直波澜不惊,唯一的插曲就是四小姐的香消玉殒。
楚琇摇摇头不说话,只好由我先来开口。恰好脑子中闪过这事,斟酌一阵便说了出来:“莫不是你妹妹的死,你总是忘不掉?”
“对,我忘不掉。”楚琇抬起头来,一刹那,瞳仁间有某种无法辨识的仇恨。
看她这个样子,四小姐所谓的病逝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内幕。
我拉开一张椅子,微笑道:“来,与我说说。”也不知她有没有看懂我笑里的意思。
楚琇眼中带了疑惑,我站起身,将刚刚画好的一张金绢纸符缠在她钗子上,竖起双指对在胸口,对她说:“别怕,这是读取记忆的符。不会痛的。”
随着执法双方慢慢闭上眼睛,金纸上显现出密密麻麻的字符,渐渐消融间,我已置身一个精致的府宅。这是楚宅。
隐约觉得这时候似乎与现在不大相同,究竟什么不相同,却不知道。后来依稀听见谁在叫“阿琇”,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红袄的小姑娘跑过来,身后是个妇人在叫她,朴素装扮,看样子是她奶娘。才惊觉,原来这是十年前。
小时候的楚琇从我身边跑过,没有感受到我的存在。记忆似乎回到了很早,苦笑一声,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个幻境,是别人的记忆,我更不过是个幻影。伸出的指尖上,却有一只蝴蝶飞过来,心中对它生出一丝惺惺相惜。
回过神来,我想跟着楚琇,但她跑得太快,最终还是没找到她。
没想到停留在原处,却能有意外的收获。
身后传来婉转人声:“阿琼,姐姐一会再回来,跟娘在这等等好不好?”
我转过头,一个女子牵着一个比楚琇更小的女孩。看样子,那女子也是楚琇的娘,楚家的二姨娘卿氏。与楚琇同出的,就只有四小姐楚琼了。我盯着那个小人儿,粉雕玉琢,幼嫩可爱,竟少女时岁便去了,真令人心痛。这样想着,我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长得千娇百媚倾国倾城,但气质文静娴雅,衣着端庄又没有过多修饰,很自然的一个美人。我从没见过一人能把媚态、灵气和仙气结合得如此完美。就算楚琇的风姿,也只及得上她娘的五分。当然不排除是因为楚老爷长得实在不咋地。
小小的楚琼“嗯”了一声,依偎在卿氏身旁,眸色清亮,隐隐泛出的精灵竟不似人类。
因为读取的是楚琇的记忆,她在半睡梦中也能感知这景象。我脑中正闪过什么,忽然心中另一块地方咯噔一下。有人闯进取梦阵了。
如果那人要蓄意破坏阵法,作为执法者要保全顾客的生命,需要耗费我大半的元气,那样的话我得躺四个月才能恢复过来。其实只要楚琇能等,我是没问题的。心中暗暗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冲出梦境。
在启动法阵之前早应该闩上门的。还是我太不小心了。转念又安慰自己说,毕竟这是我的第一个顾客,还没有营业经验,怪不得我的。虽然一边自嘲,能这么想,我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
然而,指尖的光束已经炽热,依然没发生什么事情。只有楚琼和卿氏的私语声。我懊恼自己刚才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再竖起耳朵,扑捉到“姐姐不是,你是……”这句话,疑心更大。
我站在原地细细思索,却不知身后已经站了人。听到询问,声音很熟悉,是记忆中的温凉疏冷:“请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他冷不丁问这么一句,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在这环境中竟然有人能看见我。一回头,却愣住了。
相令然。他的出现比刚才我的想象要恐怖。我目瞪口呆了一阵,回过神来便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
他皱了皱眉:“你是馆中那个小姑娘?”
我望他许久,还是点了点头。虽然我已经不算小姑娘了,我十九了。
他也看了我许久,四周所有一下子静寂下来,他的眼神幽深而又沉静,那是我上一世所看不到的。沉吟良久,他回答说:“我刚走入千家馆,就到这里来了。”
顿了顿,他再问:“这是什么地方?”
听他这么说,我无奈地扶额。我居然忘了法阵是遍布整个千家馆的,如果一个凡人踏进来就会被引入梦境。而且,我居然没有闩门。真是一死傻三年。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是一个人记忆的梦境。就是馆中那个躺椅上的女子,不管你看没看到,就是她的。”
“梦境?”他环顾四周,神色闪烁,也不知在想什么,看得我一身鸡皮疙瘩,“这是十年前的楚宅。”
我点头:“嗯,是十年前的楚宅。”
想起他给我讲的家族故事,能与楚家交好,令家定也是城中显贵。三年前令家的突然消匿应该是轰动性的,甚至苏浙一代也有耳闻,不过大多传闻都比较神乎,不切实际。我不禁又偷瞄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我,四目相对,他唇边带了一丝笑意:“姑娘这生意,做的不简单。”
我慌忙低头:“嗯,不简单。”
他愣了愣:“姑娘是什么人?”
我抬眸,斟酌着词汇:“解梦的。”
相令然挑了挑眉,半信半疑,但也没说什么。
那时想想,能穿到别人梦里跟他说是解梦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假的。然而他没有拆穿,也不只是出于什么心理。
总之,他没有追问什么。楚琇要十天以后才能醒过来,总之我不能强行冲开法阵。我为难地看了相令然一眼,然后准备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只要十天后楚琇醒过来我们就能出去了,对他的伤害只是饿了十天而已。饿饿不死人,饿饿更健康。
“娘!”楚琇从竹林小道中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招手,那声音嫩得人都要融化了。小小的脸庞上一片天真幼稚。
楚琼也伸出手叫她“姐姐”。
我想,又是一场感人重逢,姐妹情深。
然而,那时候的楚琇似乎对楚琼并不亲热,倒是楚琼很依恋地凑了过去。
楚琇恶狠狠地一甩手:“你走开!”
楚琼被摔在地上,睁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她,满眶晶莹的泪珠似乎就要涌出来。
卿氏忙扶起楚琼,皱眉对楚琇说:“阿琇,阿琼是你妹妹,你能不能别每次都……”
楚琇依然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楚琼。看来这样的状况发生不是一次两次了。
楚琼拍了拍手,又弯腰拍掉青袄子上面的灰尘,抬头抹去泪水,笑嘻嘻地说:“姐姐,阿琼养的金盏花要开了,阿琼带姐姐去看看吧?”
楚琇不屑:“谁要和你去看花?别烦我!”
楚琼立马闭了嘴,一脸委屈,楚楚可怜。
楚琇转身走了。
卿氏很为难地被夹在中间,楚琇跑开后,缓缓蹲下身抚摸着小女儿的脸庞:“阿琼,别怪姐姐好吗?”
看着楚琼很听话地点头,我心中一阵酸楚。可怜的孩子。
楚琇其实没有跑远,躲在小道上看她们,面上带着些戾气。我想,这就是二胎的烦恼。
如果我有个妹妹,我一定会对她好。千倍万倍的好。因为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楚琇还不懂,不懂在人世间有个拥有同一支血脉的人,那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静静想完这些,又抬起头来。从很早之前我就是一个人了,没必要去伤感这些的。我不是小姑娘了。
或许是刚下过雪,墙角树边都凝着冰。天空很苍白很干净。恰好这时卿氏带着楚琼向花园外走去。楚琼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卿氏就对她说:“今天娘叫厨子给你蒸了青团,娘带阿琼去吃好不好?”楚琼立马又兴高采烈起来,很起劲地答应。我哑然失笑,忽然意识到已是傍晚,我也该弄点东西吃了。
我在楚宅转转悠悠,凭着不怎么灵敏的嗅觉找到了厨房。从窗户翻进去,一股艾叶清香扑鼻而来,一抬眼就摆在中间长桌上的青团。环顾四周,似乎只对这个感兴趣,于是就想伸手拿了吃。
手伸到一半,忽然有人出声制止:“小心,烫。”依然是相令然。
我额头黑线跳了两下,僵硬地转身对上他视线,思索许久,问道:“你也来吃东西吗?”其实我还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只不过他看不见。
他和蔼地看着我:“是啊,我也来吃东西。”
我点了点头,应道:“啊,好巧。”
他也附和:“恩,是挺巧的。”我正想转身,他顿了顿,依然和蔼地说,“不过姑娘,演技不错啊。”
我脊背上冒出一股寒气,却厚着脸皮回答:“是的,我演技很好的。”
一段毫无意义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本来念念不忘想捏一个青团吃,从身后递来一双筷子,思考良久,还是接下了。
长桌上又新摆来许多菜,我每一盘吃一点,到后来竟饱了。相令然从始至终没动筷子,说明他并不是来这里吃东西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没被发现。
大摇大摆地走出厨房,我才想起他来。于是问:“你不吃东西,不会饿吗?”
他答非所问:“看来,一时半会我们是出不去的?”
我只好老实回答:“嗯。十天以后才能出去。”见他沉默,我安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肯定能出去的。所以你还是得吃点东西。”
闻言,他侧过头来含笑看着我:“我只是在想,既然如此,姑娘可否告知姓名呢?”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但沉吟良久,还是缓缓道:“叶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