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来:“关于那件事情,你知道的,或许比我更多。”
我沉默不言地画完阵图,站起身:“哪件?”
“……”
“在一开始,你就知道的吧。”他说,“但是也不知你是真的喜欢上他……还是仅仅为了逃避,你用执法单方的血命解除了祭祀约定……”
“你已经知道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我只是再想问你,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
他眼光暗了下来,一片清光潋滟的淡金色,化不开的重彩:“作为阴阳师……你还有感情吗?”
“你们仅仅相处了三天,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吧?——叫你喜欢上他?”
我不说话。
他凑近一步,语气更加冷漠:“你是认出了他们吧。看见那个姑娘,你认定她是祭祀品。”
“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过了轮回除了约定。”
“轮回过后……你又理所当然地忘记了许多事情。你沉溺在自己虚拟的感情世界当中,强加给自己所有看似顺理成章的设定……”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对那段过往……你就只想一味地逃避?”
“包括到了现在,你还是无法正视自己。”
“但是你能丢得掉吗?你的执念,你的梦魇,充斥在你梦境中的血与泪、阴暗**猾。”
“……”我依然沉默不言。
白辞也忽然安静了。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却像是忽然软了下来,然后有一双苍白的手伸到我面前,勾去了我不知何时噙出来泪水。
我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但依然不敢正视他。
“你不害怕?白辞,孤身一人,只带着一段无法抹去的黑暗,却要背负着如此扑朔迷离的使命……”
他的手微僵了僵,随后收回去,竟笑起来:“你终于说话了。”
我终于看他。依然是一副苍白瘦弱的模样,雪白的单衣纤尘不染,微卷的长发用绣金琉璃束着,扬在风里,发尖弥散于身后一片化不开的浓墨乌云。
他一直是这样……在这样的重重阴暗下,艰难而执着地行走着。
“你害怕什么?阿恒,这世间本没有能让人感到害怕的东西。”他转过身,背过手,“连死亡都可以坦然接受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舔了舔嘴唇,一时不知怎么来回答他。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他忽然轻声说。
我猛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过他依然悠闲地背着身,料想是察觉到了,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正当我沮丧地垂头并且想走上前去的时候,白辞侧过头,神色又是暗了一度,幽冷带着点惨然的样子。
“从前的叶子恒,待人待己,都冷情得很。”他摇摇头,“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会真以为她死了。”
“我现在过得挺开心的。”我细声嚅了一句。
“开心?”白辞嗤笑,“日复一日的躲避和隐藏,就是开心?”
“那个地狱,不会时时刻刻盘旋在你心里?”
我继续不说话,也迈不动步子了。
他说得对,虚妄的感情,终究不会是真的。我对这人世间或对人的感情,不是真的。
白辞眯起眼睛,轻轻呵出一口气:“早点从虚拟中走出来吧。你是叶子恒,是阴阳家的叶子恒,不是宋朝汴京城的叶子恒。”
“封印不可能永远封印着。它已经开始破碎了。往后……如果你还不愿意接受事实,会更痛苦。”
说罢他便走。我也不跟上,似乎是没力气跟上。
直到那瘦削得几乎融进风里的背影开始模糊,我才类似胆战心惊地一步步往前走。
是的,祭祀。
相令家,是个祭品。
从万年前开始,相令家就是神祭契约的一方。那时候的天地之法,还无人能够掌握,只有等祭祀的神方自取祭品。
后来有人开始掌握执法,也与神方签订了契约,算得祭祀的中介。
这一部分人后来被统一起来,成为阴阳家。阴阳家的领主是个半神,叫绉衍。
阴阳家后来又被划分,不仅管一场祭祀。三君执天法,河伯山鬼执地物,礼魂国殇安插于朝廷,司命则依然执法相令家的祭祀。
我是少司命。
八百年前那场祭祀,是我主执法。
文景之世,阴阳家分裂为天与地,天是三君和司命。显然的,天是阴阳家法力更高强的一派。但地与战国时没落残存的三教九流联合,夺过了阴阳家的大权,包括祭祀权,自行组成幻家。
但幻家后来也渐渐没落,并没有前秦时期的阴阳家那般声势浩大。
阴阳家仅有的一个家族,便是叶家。其余人大多是自小便时孤儿因天资卓越而被收留培养,或是被父母送进来修炼。但因为大少司命必须是母女才得以完成祭祀,所以叶家以家族之名存于阴阳家,实际上也只有两个人。
第一场祭祀后,我母亲去世。据我看来,绝对是幻家的人动的手脚。
我的“选择性记忆”,和上一世在平淡中流去的时光,使我“忘”了几乎所有的事情。
所谓的“忘了”,但该记住的,终究还沉甸甸地记着。
我以为解除了我与神祭的契约,我便能真的忘了。我的确忘了,忘得彻彻底底,也不过是隐藏得安安好好。
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真的忘了。
那就是我。
如白辞所说,战国时期阴阳家的叶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