冕水镇东北角,前山南部的一处密林中,泉水自深山涓流至下游,在洼地形成一片小小的活水湖。朦胧月光下,湖水洁白如玉,有雾气于上方缭绕,更增添了一丝灵气。
伴着潺潺流水,手掌大小的蟾蜍鸣一声便跳一下,从湖心的浮萍一路跃到岸边,终于“咻”的一声吐舌,将心仪的飞虫吃进了嘴里。
它翻翻眼皮,更加兴奋地大叫起来。
“吵……吵死了!”
突然,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附近响起,惊得蟾蜍马上噤鸣蹦走。
七八尺外的丛林中,湿漉漉的泥地上,有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正背对泉水,垂着头一动不动。少年束着短短的一截马尾,穿着穷人家的布衣草履,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清气——正是不知道缘何在此逗留、又逗留了多长时间的阿星。
乍睁开眼,阿星先是鼻子一酸,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随后他便发觉膝盖疼痛难忍,且腿脚麻木了一大半,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赶忙低头,发现自己居然还保持着跪姿,而且正好跪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
你奶奶的,硌死老子了!
阿星暗骂一句,腿一弹便坐到了地上。他屁股刚贴到岩石,便感到凉意上涌,于是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直打得他头昏脑胀,甚至有些耳鸣了。
虽说陈叔缝的衣衫太薄,可这早春的夜晚也是太凉了些。
他一边用手搓肚子取暖,一边左顾右盼,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是……哪儿来着?”阿星使劲揪头发,一时纳了闷。
他观察了一会儿,总觉得此地好像有点儿熟悉,但混沌一片的脑子里却什么都记不起来。再加上夜里的光线很差,估摸着已经过了子时,他的视野内除了树木和石碓,别的地方都是黑乎乎的,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提醒自己。
阿星突然有些怕,但也不敢随便叫唤。他下意识地屏息,两只手想撑起身子,却意外地碰到一个温暖的物件。
他手一缩,赶忙挪屁股转了过去,发现地上有个小东西正发出微光。
……金云琥珀?!
阿星瞳孔猛然放大,一张张脸孔、一幅幅景象接连浮现,此前的记忆全部涌入了脑海。
对了!我不是被困在迷雾氅里出不来了么,怎么现在会在这里?
欧阳十七去哪儿了?
还有那个黄之焕呢?
迷雾氅里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阿星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个中缘由,于是干脆放弃了思考。犹豫半晌后,他还是将地上的琥珀拾起,清理掉泥水收进了怀中。
反正,自从在爹娘坟前遇到蓝眼女妖的那天起,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接踵而至,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呼!”
阿星吃力地站起来,晃了晃脑袋后,耳鸣终于开始消失了。他逐渐能听到水潺和蛙鸣,以及远处传来的微弱吵杂声——此时此刻,这些声音简直太美妙了,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活生生的世界里,而不是在那个绝望的黑暗空间。
循着水声,阿星拨开茅草,一眼就发现了那片小湖。
他缓步走到水边,捧水洗了把脸,清醒许多的同时,也将湖心的圆月打散了。之后他起身环顾四周,视线马上被对岸的几座石碑牢牢吸引。
“界石?!”阿星一眼将其认出,失声叫了出来。
没错,没错,的确是界石!
妈的,这里原来就是银月泉,难怪刚才一直觉得有点儿熟!
阿星心跳加速,从头到脚都兴奋了起来。
银月泉是镇里不折不扣的宝地,就连镇名都是因此才改叫冕水镇的。泉水又因天然界石闻名于天下,而界石极为罕见,整个夕照国只几处地方才有,冕水镇便是其一。每年初春,银月泉都会举行验界大会,阔别城及其所属的县镇中,所有适龄的少男少女都可在此滴血验界,正是学院和江湖高手挑选门徒的绝佳时机。
阿星掐指一算,还有个二十来天便是大会召开之时。
跟以往每一年相同,凡是报名参加验界大会的,都必须要有一名见证人陪同才行。阿星没有钱,更谈不上什么人脉,哪里有人肯为他出面见证的,况且还得是实力和声望兼备的人物。
因此多年前,陈叔凭一只泥碗试出他是天工界的时候,阿星不甘心,便冒着大雨偷溜进银月泉内,目的就是为了在界石前再试一次——虽然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现在想想,当时自己真是个笨蛋,是化物界如何,是御神界又如何?若真走上那样一条界师之路,除了给陈叔带来更多负担外,说不定到了最后,要么一事无成,要么马革裹尸,到头来一场空——大多数人的界师之路,不都是如此么?
在经历过迷雾氅之劫后,他更加觉得只要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倒不如,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天工界、做一名悠哉游哉的小陶工,同样可以活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嘛!哈哈哈哈……”
一刹那,阿星感到什么都想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眶竟有些发红。
命运令他没办法如愿以偿,老天却又让他故地重游,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星装了一脑袋的心事,在月色下绕着湖岸踱步。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他头一抬,发现已鬼使神差地站在界石之前。
四座界石与成年人等高,呈紫、白、黄、黑四种颜色,从左至右围成一个半弧,分别代表化物、天工、御神、通灵四界。光线很暗,但仍能看出界石周围很干净,看来时常有人会来这儿收拾打扫。
别看这些界石现在很安静,一旦将血液滴在对应界石下的池子里,石头就会发光发亮。当然,血液主人的界力越强大,界石能亮起的部分就越多。
“咦?”
阿星的视线移向角落,发现在四座界石的右侧,竟还存在着第五座界石。
这一座界石虽然和其他四座形状相似,却只呈现出不起眼的灰色,模样之简陋,就像凿砌山路余下的普通石块。它被杂草和苔藓覆盖着,底座附近的浅水也长满了苦草,显然早已多年无人问津了。
这块界石……难道一直在这里的吗?
阿星使劲回忆关于这第五座界石的内容,但由于当时年纪实在太小,记忆中那个雨夜的场景模糊已久,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地被这块界石吸引,情不自禁地走近它,取走上面的残枝枯叶,然后抚摸它粗糙的表面。
哦,也许是因为同样的不起眼,同样的被丢弃在一旁,并且看起来都是脏兮兮的,就连草腥味和汗腥味都闻起来有些类似。
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臭味相投?
阿星苦笑,自己居然惨到跟一块破石头产生共鸣,若是给人知道了,又要被笑话个三五年。
“等等,这是……”突然他眉头一蹙,指腹感觉到一丝微妙的触感,似乎石头上还有什么奇怪的纹路。于是他连忙将一处污泥擦拭干净,果然露出两行刻得极深的小字。
嗯……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一刻,阿星仿佛成了个文盲——因为界石上的字认识他,他却根本不认识字。
冷不丁的,他背后忽然有人说话:“那是上古时期的文字,意思是‘融星汇月,四界神通’。”
“妈呀!!”
阿星惊叫一声,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瘫软,整个人倒在界石上。他盯着眼前的黑影,一脸慌张,完全不明白此人是何时跑到自己身后的。
“什么人?!”
“嘘!”黑影比了个手势,随后在身上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掏出了件什么东西。
嘭的一声,半空中出现一小团火焰,将附近区域照得明亮,同时也现出一张俊秀的人脸来。
“阿星,是我啦!”他小声道。
“是……是你?”
“嗯!你说巧不巧……”
“你谁啊?!”
“哎……”那人将火吹得更旺,然后又靠近了些。只见他竖着右手食指,指尖上悬浮着一颗小小的石头,正被通红的火焰包裹着。若不仔细观察,旁人还以为是他的手指被点燃了。
阿星定睛一看,终于认出那人来:“姓……姓段的?”
“对对,是姓段的,段绮光!”段绮光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咦,没想到你还真记得我的名字。”
原来这位看起来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正是数日前在莹姐的摊头上,往燃面里撒糖的那个奇怪富少。自古甜辣不两立,当时阿星与其争执不下、喷了他一脸花椒籽儿的场面历历在目,本以为二人日后江湖不见,没想到居然能在这种地方遇上。
“你不……不也记得我的么?”阿星惊魂未定,说话仍然有些打结。
“那是自然,上回听面馆的老板娘那样叫你来着!所以你姓什么?全名怎么称呼啊?总不可能……就单单阿星这两个字吧?”
“你好啰嗦……”阿星站起身,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刚才被吓成这副糗态,他心里是既尴尬又恼怒,于是没好气道:“说吧,为什么偷偷跟在我后面?”
“冤枉啊,我可没跟着你!”段绮光连忙摇头道,“我到这儿来跟你没半点关系,再说现在夜深人静,谁料到会有其他人啊?”
“跟我没关系,那跟什么有关系?”
“告诉你也无妨,当然是为了这些界石咯!”段绮光指向阿星身后的石碑。
阿星冷哼一声道:“休要当我傻子,距离验界大会只有二十来天了,你干嘛非得冒这个险偷溜进来呢?再者,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一身打扮也富贵得很,总不会连个见证人都请不到吧?”
“二十来天?”段绮光皱眉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明天就是验界大会了啊!”
“明……明天?怎么可能?!”
阿星目瞪口呆,像被人在后脑勺打了一锅铲子。
“……你轻点儿声!”段绮光一脸惊慌,连忙地朝周围望了望,“我骗你做甚啊?刚才废好大劲才绕过茫茫多的卫兵,若不是因为明天的大会,哪里用得着这么严密的守卫?”
“不会的,不会的,”阿星一边摇头,一边口中呢喃道,“我在迷雾氅里最多呆了一天,撑死了两天,没道理差那么多的。就算真在这儿昏迷了很久,也早该被人发现了呀……”
要么是这小子在诓我,要么就是迷雾氅有什么问题。
对了,欧阳十七似乎说过迷雾氅里时间会变慢,难道真是因为这个?
但如果段绮光没说谎,那自己至少已经失踪了二十天,失踪二十多天简直跟死了差不多,陈叔他们肯定担心坏了!
“喂,你在嘀咕什么呢?”段绮光的眼神略显担忧。
“没……没什么,我这几天睡昏了头,说的都是梦话,你千万别在意!”阿星干笑了几声,随即正色道,“对了,你刚才说外头有很多卫兵?”
“哦,那些都是从阔别城调拨来的。每年验界大会,掌兵府都会令士兵驻扎,负责此地的安全工作,这你都不知道么?”
阿星一愣:“我又没验过界,哪里知道这些事!先不谈这个,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走出去才不会被人抓住?”
他凑到段绮光跟前,焦急和担忧全都写在脸上。
见状,段绮光却退后一步,警惕道:“古怪,你能自己进来,却不知道怎么出去?该不会又是嘴里含了辣椒,想阴我?”
“你这愣子!”阿星又气又笑,随后指着自己的脸道,“好好看看,我的表情像是在开玩笑吗?”
“唔……不像。”
“那不就对了!”阿星扶住界石,倒出鞋子里的水,“姓段的,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是迷了路、倒了大霉才会在这鬼地方,你行行好带我出去,大不了……大不了到了外头,我请你吃面条!”
“真的?”段绮光将信将疑道。
“三碗,不,五碗!”阿星伸出五根手指,“我让莹姐给你放好多好多糖!”
“那倒不必,糖用我自己的就好。那加上上回的那一碗,你一共欠我六碗糖面,我可算对了?”
“六……六碗就六碗!”
“嗯。”段绮光见他信誓旦旦,稍犹豫了一会儿便道,“好,我可以带你出去,不过你得等我把事情办完。”
“只要你肯帮我,都依你!”阿星一见对方松口,马上喜笑颜开,心想这富家少爷单凭他连哄带骗,几下子就能糊弄过去,到底是怎么行走江湖到今天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傻人多福?
“真的?什么都依我?”段绮光眯起眼睛道。
“嗯!”
“好,那你先让开。”段绮光摆了摆手。
阿星只“哦”了一声,便乖乖地闪到一边。
段绮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走到那块灰色界石前,从袖子里取出一把荧亮的匕首。他静立片刻后,用刀尖在手心割出一条口子,任凭鲜血“滴滴答答”洒进脚下的池水里。
“你干嘛啊?”阿星看得肉疼,于是忍不住问。
段绮光回头瞥了他一眼:“验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