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娃子的妹妹杜卉,读书到初二下学期也犟着非不再读书了。她嫌自己年龄太大了,九岁开始上学,读到今年,快满十七了,比同年级学生都要大;她的成绩比那些年纪比自己小、个头没自己高的同学的成绩差太多了,甚至也比不上一些留守孩子的成绩;读也读不进去,还读还有啥子意思嘛!
龙娃子晓得妹妹早有这些想法。当初,她就不想读书了,只想出门赚钱。他肯定不答应。他妈老汉虽然常常阳奉阴违地背着他做些令他讨厌和烦的事情,但大主意还是听他的。妹妹没犟赢三人,只得上了初中。回老家时,为了让妹妹安心读书,他专门给妹妹买了整套画图工具、一本英汉词典、几本作文辅导书。他絮絮叨叨对妹妹劝了半天后,说,再多的大道理我也讲不来了,但没有文化的苦我是尝到过的,也尝够了!无论咋样都得读,最起码初中要念完,女娃娃考个中师、护士啥子的,都行。长兄如父,他想要当哥哥的威严。
妹妹并没有如他希望那样好好读书。他听妈老汉说:她常常借贫血的借口说自己头晕,赖在家中不去上学;她常常和男同学打打闹闹,也被老师批评“不要影响他人的学习”;她不光自己要强,还常常为别的女生打抱不平……
恨铁不成钢!恨子不成龙!不对,龙娃子觉得这更该是说自己的——那就是恨妹不成凤?
龙娃子实在搞不懂,现如今读书条件这么好,妹妹为啥非不读书了?为啥非要********只想涌进城市?以为凭着年轻四处打拼就算长大了?就算自己能养活自己了?就算站稳脚跟了?最后落得个,在付出和所得不可能绝对公平的现实中牢骚满腹,在浮躁和缺乏理性的社会中混着,甚至变坏着,这样值得吗?就像我!他想。
别人劝别人的,他妹妹却铁了心不读书了。龙娃子实在莫法。他既不能留在妹妹身边监督她学习,也没那个能力教妹妹读书,妹妹四年级时的作业他都已经看不懂、不会做了。他忧心忡忡。
啷个办?能啷个办!龙娃子所在酒店的餐饮部正在招服务生。他介绍妹妹进入酒店工作。他觉得留妹妹在自己身边,自己放心些。因为他知道:现实社会中,大城市是有更多就业机会,是可以赚到一点钱财,生存相对容易,但也容易迷糊了眼,迷失了自己,即使还能保持一点善良本性,但肯定也或多或少会失去、或被残噬去一些本性中宝贵的东西;而且,诱惑和陷阱更是还要多!
此时的龙娃子,已经升职为“干事”了。“干事”一职是酒店方为保证保安部人员稳定而特设的一个岗位,名义上是仅次于主管一个级别,实际上仍干保安的事——一个只许认真踏实干事,不许有异议,不许有其他想法的尴尬的岗位;收入比下有余那么一点点,比上不足太多了。
龙娃子恨自己对很多事的无能为力。他觉得在自己这么多年的“混”中,一切仍是荡着的和浮着的,毫无踏实感和方向感;面对未来,他也是左右为难、举棋不定;最难受的是受自身条件限制,上又上不去,下又不甘心;人没得了自信心,还优柔寡断;不喜欢学习,更不会学习……反正他觉得自己就是笨拙拙的,啥子都不好、都不行!
期间,龙娃子的亲戚又给他说过一门亲事。女孩也是老家那处人,健健康康,胖胖壮壮,但不臃肿,在广东打工,家里还有个妹妹。假期时,他和女孩见了一面,感觉还行。后来,俩人间的QQ、短信、电话交往也算得上频繁融洽,毕竟都是在外打工的人,家乡的话题拉拢了俩人的距离。转年春节将至,她从广东赶回省城,他热情接待接送。春节到,他调班换岗,得到七天休息,匆匆赶回老家,匆匆到她家拜年,匆匆接她到自己家玩。等他又匆匆赶回酒店上班后没几天,女孩来电话说:俩人继续,可以;有一个条件,要结婚就必须上她家。
有没有搞错!上她家?我家也就我一个男娃娃,我妈老汉啷个办?想都莫想!现在的女娃儿,真让人搞不懂!龙娃子心中充满愤怒、不解和迷茫。
女孩和龙娃子断了联系。
龙娃子越发沉默,眉头越皱越深,脸相从娃娃脸变成了一副成人的相,人虽仍瘦弱,但多了些成熟男人的气质,牵强笑时脸上也有皱纹了。
二十三岁的龙娃子不敢再乱耍了。但他也面临一次两难的选择。
他早先本打算不砌新房子,免得那么一点点积蓄被占用。他曾想:与其如现在这样,不如先学些实用的手艺和技术,哪怕需要用些学费什么的;或先当个小老板试试,比如从家乡采购有特色的土特产,然后贩运到城市来销售;也可以试试兼职,增加自己的阅历和经验;等等。
但另外一些原因促使他不得不花光了积蓄,又东凑西借了不少钱,在老家开始砌新房子了。
——他老汉都五十八岁了,男论虚,女做实,明年可是要做六十大寿的了。
——分家后,他家分得那么两间土屋,又是睡觉房,又是厅房,又是厨房,又是柴房,又是……反正啥子都是。至今,房子还在那垰垰,还是泥巴的,更破烂了。
——他家老屋前有条溪河,就在他家平坝坎下不远处。以前,他和娃娃些常到里面游泳、抓鱼、摸螃蟹。现在,溪河只能算是沟了,而且还黑黑的,还发着恶臭。为了市里头需要,上游修了一处垃圾处理场。
——他妈老汉催他赶快找媳妇,说他到了当婚年纪了。想找媳妇,就得砌新房子。这是老家的习俗,也是规矩,他不得不遵守。
——他听说,现在在老家砌新房子政府可能会补贴些。
开始砌新房子后,龙娃子时常想起小时候老师那句话——树要皮,人要脸。他真不知道,当自己还是一穷二白时,要脸是否真的就长脸了?
但他想到了爷爷那张黑白照片中的脸,想到了奶奶佝偻的腰背和满脸的坎坷,想到老汉那张脸,想到妈那张脸。尤其他老汉那张脸,给他很大的触动——那张脸,小时候是憨厚的,或许还带着点呆愚;那张脸,在该年轻气盛时,却是一副无奈和无解的愁眉苦脸,尽管多数时间在笑,但却是苦笑;后来,为孩子们,还不得不放下那张脸,去借米、油、钱,放下那张脸去为孩子们道歉、赔不是,放下那张脸对自家的生活条件自嘲一番,免得一些人嚼舌根,也知道还是会有一些人在背后嚼舌根。如今,在龙娃子的眼中,那张脸已经皱成了山核桃似的,还伴着另一张曾经堆满红霞的脸一起,变得黑乎乎、皮塌塌、干枯枯,一天天衰老!为了让这两张老脸能笑起来,龙娃子觉得:即使自己的脸被打肿,也该把房子砌起来了。
何况龙娃子觉得,自己从妈老汉那里还是遗传和得到了很多,比如做好人的一颗心、责任心、忍耐心、老实肯干、踏实等。
龙娃子不想再矛盾纠结,他愿意顺从老人们的意愿,先把房子修起了再说。哪怕其中有虚荣的成分,哪怕其中有盲目的方面,作为一个男人,他都认了。
因为差钱的原因,龙娃子家的新房子砌得干干停停、时断时续。他重新选了宅基地,把新房子砌在队里一小路边,远离了那个该死的、臭死人的垃圾场;新屋将有十一米长,十米的纵深,一楼一底;二层顶还将预留柱头和钢筋,能往上加层;预计只能把正面墙粉刷一下,屋里的装修只能等再找到钱时再弄了。
七月份,龙娃子和妹妹回老家一次,是因为他们的奶奶生病了。他懒得计较奶奶本归幺叔家管的,叫上妹妹,匆匆往老家赶。他以为奶奶会如爷爷一样匆匆逝去,他不想再有过多遗憾。一路上,他心中一直默念:新房正在砌了,奶奶要好起来哟!
或许,他的孝心真感动了老天,看似病情严重的他奶奶,在兄妹俩回家一星期后又挺了过来,卡白的脸上有了那么一丝丝血色,嘴唇不再乌白,只是人还是虚,站起得靠人扶,更枯瘦,背更驼,脸上的皱纹也更像老家分布于山中的梯田——布满深浅不一的沟沟坎坎,还歪七八扭弯弯绕绕的。他知道,那些皱纹其实就是奶奶经历过太多的苦难生活留下的岁月刻痕。但刻得太密太深了,让他忍不住一阵阵心疼。
龙娃子不再为砌新房子的事过分纠结矛盾了。和妹妹一起又离开老家时,望着还没砌好的新房子,望着板凳中晒太阳、佝偻成一窝的老人的身影,望着另两个正招手的老人的身影,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又咬了咬牙。
龙娃子开始关注老家的情况。
——现在,国家对三农问题非常重视;市里正加紧城镇化建设,老家遇上了新农村建设的机遇;有几个在老家发展的熟人,凭双手、凭力气照样发家致富了;舅舅回到老家,做起建材生意,生意也很过得去……
——再看看现在农副产品的价格,看看现在肉食禽蛋价格,看看现在物流的便捷程度,看看生态农业发展的未来……
所有这些,让龙娃子真的生出了回老家发展的念头和打算。至于妹妹还想不想回到山垰垰去,他拿不准。
十一月份,在家经营新房子的他妈老汉打来电话,说家里觑觑嬷嬷的那些事都就了。这一通电话意味着:大工小工的工钱、材料款得想办法支付了。他合计了一下,自己和妹妹大半年的节余,只够支付人工工钱,材料等欠款只能一点点慢慢还了。他还算了算,如果政府的补贴真有,并且早点到帐,他的欠账会还得更快,他会轻松很多。
十一月份的天气,说冷不冷,说暖则肯定算不上,更不要说是在一个昏浊浊、黄瘆瘆的雾霾天的清晨。黄瘆瘆的光幕中,几只如黑点般的鸦雀匆匆掠过,消失在城市的森林中,消失在雾霾中,没留下丝毫影像和声响。高楼大厦间隙处,一轮光斑惨淡悬浮,影映在雾气中,影映在过去从未听说过的霾中;好在那轮光斑终究还算是显出来了,也似乎正在驱散那雾霾。
就在这样一个清晨,龙娃子无声跟随乘车人流,心事重重地进入动车中。
到龙娃子老家的火车已经是高速动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