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明礼到县城时,已近晌午。他在县城边下了车,把东西放到租住屋,匆匆向服装门店去。他有三个星期没见着女儿了。他真正开始喜欢小孩、懂得小孩,是从他有了女儿之后。在一次教师暑假培训班接受培训时,他接触过儿童心理学这个课程,可在当时的他看来,对于缺衣少食的儿童而言,什么儿童心理学,什么专业指导,都是扯谈,他们更需要的是温饱和生存。当他有了女儿后,当他把自己的心真正放在一个孩子身上时,他才发现自己过去的观点有误。他找出那本发黄发霉的概论书,翻晒几遍,翻阅几次,书上笼统的知识让他难得精髓。他开始从女儿身上、从学生身上、从实践中获取知识。
到了门店,见店里有顾客,易明礼对媳妇和亲戚点了点头,没进门店,唤出女儿,带着女儿去往公园。
“文文,穿新衣了!妈妈生意怎么样?”他看出女儿穿着新衣服,问女儿。他给女儿取的大名叫易淑静,“文文”是他给女儿取的小名,他希望她如淑女般文静。可是,因为他对文文的爱宠,从不打她,甚至连吵骂都少,还因为他是老师的缘故,学生们总让着文文,文文便多了些小孩子的自信和傲慢,性格也更像一个男孩子。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和希望。
“妈说生意可以。妈找别人给我买的新衣服,是进价呐。妈还说,我再考两次一百分,就给我买新裙子。妈还说……”
他想,文文更自信了,或许是好事,但会不会话太多了?他打断文文的话,又问:“什么考一百分?”
“数学,语文,都行。”
“测验还是这么多?”他听文文说过:新学校里,每到星期一老师都要对班上学生进行测验,语文是听写新字词和造句等,数学是出新学的题目和题型给学生作。他在他的学生中也试了试,结果是:星期一上午,到校学生总会少几个;这几个不是肚子痛头痛,就是家里有事。学校和学校间的区别、孩子和孩子间的区别,大得超出了他的臆想。但他明白,这不能全怪孩子们。他放弃了对学生每周进行测验的方法。
“嗯。”文文扭头回答说,“我们老师还说了,下学期了,班级成绩要评比的,所以我们要更努力。”
“对,更努力。爸爸当然相信你,你肯定行。”他越来越知道鼓励的作用。他也知道,刚开始文文也不习惯这么多的考试,每到星期天下午她都不出去玩,甚至不送他,直到她慢慢习惯了才有所改变。后来,她常常考一百分。他听说后,对让女儿到县里读书的选择感到由衷的欣慰。
“爸,我想吃雪糕。”
“嗯?这才几月份?”
“我吃了好久了,这都快五月了。”
“肚子不会痛?”
“从来不会。同学吃得比我还早呐。”
“喔。”
他拉着文文的手,来到公园旁一个小卖部,小卖部门前摆着一只冰柜。他让女老板拿一根冰棍,女老板拿出一根。
“不要这种的,我是要雪糕,有菠萝肉那种的。”
女老板把冰棍放回,说:“菠萝的没了,有牛奶和巧克力的。”
他看见文文已经在冰柜中开始翻找,挑了三四根后,她选中一支。他问女老板:
“多少钱?”
“两块。”
“不对不对,我们学校只卖一块五。”文文抢着说。
“你们学校当然,我这里门面贵,当然就贵些。”
“才不是呐,这种在哪里都是一块五。”文文又说。
“算了,文文。”他递给女老板两块钱,拉走文文。
在公园玩了好一阵子,文文还在向他唠叨雪糕的价格。他揪揪她的小鼻子,向她作了几个怪相。
坐在阴凉处的石条凳上,易明礼搂着女儿,揪揪她的马尾辫,扶扶她的背,亲亲她的脸,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高兴、童趣和心满意足。她哈哈笑着躲避他的胡子。他还和文文散步聊天——聊她的学校、老师、同学,聊吃得好不好,聊怎样想爸爸的,聊妈妈的辛苦……最后,俩人比赛跑步、爬山、上树,这种比赛他从来都是会输给女儿的。回门店吃饭的路上,他让文文骑在了自己肩上。他懒得理睬别人目光,他只想让女儿高兴就好,他可是有三个星期没和女儿这样疯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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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回家吃饭去了。亲戚是他媳妇的表侄女,俩人的年龄却相近,之间的话也多。亲戚帮文文入学后,他媳妇担起门店多数的活。
易明礼一家三口坐在门店外一张小桌旁,开始吃午饭,烧鱼、榨菜肉丝、蔬菜鸡蛋汤。
他小心把鱼肚肉分出,夹到文文碗中,说:“慢慢吃,小心刺。”
“知道。再说,肚皮肉哪来的刺。”文文说。
“嗯,文文,好样的!‘再说’这个词用得好,既转折,又承接。”他对文文伸出大拇哥。文文仰了仰脸。
他媳妇一直看着他剔肉,又看着他把肉夹给女儿,她自己才伸出筷子夹了榨菜下饭。他知道媳妇的辛苦,一个上午站着说话,讨价还价,希望顾客能买走衣服,水都难得喝上一口,胃口哪有好的。他夹了一大坨沾了汤汁的鱼脊背肉,放进媳妇碗中。
“你自己吃,我先吃点榨菜。”媳妇知道在山中难得吃到一回鱼,他每次来她都会给他做鱼吃,或在餐馆点鱼吃。
“今天鱼好吃呢,爸,你吃呀。”文文边吃边说。
“是吧,好,爸爸拈头,爸爸最喜欢吃头了。”他用筷子戳开鱼头,夹进自己碗中。
“你多吃肉,回去又没有。”媳妇说。
“这么多,够。”他说。
“晚上,我再熬鲫鱼汤给你。屋里盆中养着呐。”
“中午吃了晚上又搞,麻烦。”
“可以可以,”文文嘴里包着饭,瓮声瓮气说,“妈熬的鱼汤好好喝。”
“吃完了再说,”母亲制止着女儿,“一点没有家教。你爸肯定以为我不管你呐。”
他和文文相视眨眨眼,抿嘴作了一个怪相,笑了……
收拾完桌子,易明礼把碗盘送回餐馆,又回来,坐在门店外,美美点上一支烟。文文到里面的一个小间午休了。暂时没有顾客,媳妇和亲戚也搬櫈坐在他旁边。
媳妇小声说:“听妹夫说,李三被抓了,就在最近。”李三是李力的父亲。
“嗯?谁?李三,怎么回事?”他挺直身,倾身靠近媳妇,惊诧问。
他媳妇侧身避远了些,还用手扇着他带过来的烟,边说:“他找到他媳妇了,又把和他媳妇一起的男人戳了几刀,就被关起来了。”
“啊?为什么?”
“谁知道!还不是在县里,妹夫说是在哪个乡下,我不知道是哪里。”
“嗨!还用说,肯定是那种屁事。”亲戚也瞪大眼,在一旁说。
“天,那……他那个家怎么办呀!”他摆头说。
“谁知道。”媳妇应了一句。
亲戚大概对这种话题也有兴趣,拉着他媳妇说起悄悄话。
他知道一些李三家的事:
——李三家有了李力后,家中老人不太高兴。李三把李力当男孩带,名字也取得像男孩。李三媳妇掉了一胎后,再生,又是李婷,李家突然变得安静。李婷满月后,李家开始了闹腾,李三和爸妈吵,李三和媳妇闹,李三媳妇和公婆打。李婷七个月大时,李三把媳妇打了,媳妇就跑了,听说是去了南方。李三出门找媳妇,隔三差五能寄点钱回家。两老饱一顿饥一顿带大两个孩子。期间,李三回来过几次,又匆匆出山。李三媳妇再也没回来过。
有顾客上门了,媳妇和顾客交谈着,亲戚在另一边打理服装。易明礼给媳妇说了一声,到妹夫那里去了。他去找妹夫,是想证实一下李三的事。
晚上,他和媳妇在外屋折叠沙发床上亲热完,媳妇进里屋睡了。收拾完杂物,他点了一支烟抽起。
他不知道李家得到消息没有,他担心李力知道后会怎样。他担忧李力,是因为她逗人疼爱。李力长得端正,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瓜子脸,有一副美人相,人也乖巧,对人有礼貌,学习仔细认真。他觉得自己的这批学生中就数她最精灵聪明,觉得只有她可能学得出来。但他也觉得,她似乎过于要强了,要强得敢和每个人吵架和打架。
李力知道后会怎样呢?带着这个疑问,他疲惫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