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阑历9547年,时值春末初夏,城里城外处处莺莺燕燕,无不透露着青春的气息、生命的律动。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图城上空却突兀的卷起一朵黑云,黑如墨染,就如同湛蓝天空尝试滑翔的乳燕,有些笨拙,有些吃力,很慢。
但,就这么一朵飘动艰难的黑云,投射下的阴影却将整个图城严严实实笼罩进去,死死压着,就像一巨大的手掌,捏着图城咽喉,让人喘不过气,用力即碎。
图城里,商贩走卒,主子奴隶,甚至流浪狗都被军士用利剑长刀分割在官道两旁。上得了台面的大人物似乎很有预见性的早在各色楼阁上靠窗静候着,上不了台面的就只能拥簇在黑脸冷酷冰霜无情的军士身后,所有人都很规矩,不敢逾越军士门用寒光耀眼的盔甲组成的那条线。
所有人都安静的注视着官道的尽头,大人物们忘了喝茶和笑谈,小人物们忘了挣扎与拥挤。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
甚至可以说是死寂。
与笼罩的阴影默契的构成一副寂静挽歌的将夜画面。
但事实上,现在还没到晌午,正是大人物们喝茶遛狗笑谈人生指点江山的大好时光。
官道的尽头是一座威严庄重的黑石大门,映衬着天空的黑云,显得更加深严与冷漠。
嗡——
一声绵长的沉闷,放佛钝刀割裂着死寂的空气,冰冷刺耳的声音穿透着人们的神经。
黑石大门缓缓拉开。
门后依然是灰暗,甚至比门外更暗。
一道瘦小的身影从门缝踉跄而出,门后隐隐传出怒骂。
昏暗的光线让人们看不清瘦小的脸庞。
跨出黑石大门的消瘦少年伫立不动,看着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的黑云,他的眼瞳由明亮转为黑暗,死寂一般的黑暗。
然后,消瘦少年笑了。
露出白净的两排牙齿,在黑暗里,显得那么孤寂,惨白,诡异。
“青阑历9547年,夏,图氏子弟图山河,得天道遗弃,不得宝鉴临身,且懒惰纨绔,端行不耻,殴打同门,屡教不改,念其血脉,特发图门令,将其逐出图城,永世不得踏入!”
“——永世不得踏入!”
“——永世不得踏入!”
一道高亢庄严的声音响彻整个图城半空,回响天际。
整个图城伴随着抑扬顿挫的声音震动着,连半空的黑云也震动起来,显得更黑,如浓墨。
这就是图城图门令。
每年夏天,图城都会发布图门令。
每一次图门令,都有人被逐出图城,三五个,甚至很多。
但,今年只有一个。
也是图城千百年来第一个被逐出图城的血脉弟子。
从图门令发出到图门令余音消散,一切都是静止的,就像时间在那一刻停止。
图门令,放逐图城居民,不管是贵族大人物,江湖豪客,还是商贾走卒,必须在天黑之前出城,哪怕你爬到城门还差一寸,那也视为违背图门令。
违背图门令者,杀无赦!
自然,之所以是爬到城门,是因为——
进图城难,出图城更难。
图门令出,列入图门令的人将不再受到图城庇护,也就是说在图城中与被放逐之人有私人恩怨的,可以在从图府门前到城门这条长街上“光明正大”的拦截。
图城护卫军只会维持现场秩序。
大人物们只会喝着茶坐庄开赌。
小人物们只能看看热闹,徒增些饭后话题。
沉寂良久。
图山河终于踏出第一步,同时,身后的那扇黑石大门也悄然关上,所有人全神贯注关注着这个瘦小黑影,全然没有注意到黑石大门关合闭拢发出的刺耳声音。
然而就在图山河踏出第一步后,死寂的图城瞬间喧嚣起来。
“他就是图山河?”
“图府有叫图山河的少爷吗,我只知道图霸图业。”
“他的脸怎么这么黑?”
“废话,天都这么黑,脸自然黑了?”
“什么天黑,要是你被逐出图城,你比他更黑。”
当然,一生游荡在市井小巷的人们自然不可能知晓名门大家的内情,更不用说图氏还是图城的主宰者,这些市井小民自然不可能认识图山河,这个在图府生活十年,却连出府机会都没有的图山河。
今天终于迎来第一次出府机会,却是放逐。
图山河就这么平稳的走的,不喜不悲,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失落还是兴奋,只有稍纵即逝熠熠夺目的眼神,稍微透露出一丝别样的心情。
这眼神,不可能被四周的商贩走卒抓住,却瞒不过楼阁上的大人物门。
“看样子,屠夫这个小儿子并不那么失落嘛?”一个大人物单手捏着茶盏,保养的比女人还白净的手很沉稳,盏中茶水甚至没有一丝水纹,只是空荡荡的隔间并没有一个人听他说话,似在自语。
但黑暗处却传出阴冷的声音。
“或许——是兴奋?”声音有些不确定,“但面对这种场景依旧淡然自如,此子不错。”
“如果让他知道得冥王大人一句不错,我想他应该更兴奋?”大人物没有任何动作,依旧端着茶,看着长街,那个慢而稳健的身影。
“传闻,此子出生黑云压城?”
“这不都是三岁小孩儿所知道的吗?”
“今天也是黑云压城!”黑暗中的声音很认真。
“同样是黑云。”大人物表示肯定。
“传闻,十年前黑云压城时,屠夫迁植的那株百年不开的黑莲开得很妖艳。”黑暗中的声音顿了顿,又道,“窗台那盆盆栽三息前死了。”
盏中茶水荡起阵阵涟漪,窗台上那株盆栽却是死了,凋零的枯枝甚至开始化作灰烬,似有无形的火焰从内部焚烧毁灭。
“十年前,代表生命,十年后,却是毁灭。”黑暗中的人并没有在意大人物抽搐的嘴角,继续说着,“追忆良久,我很确信,这小子不是我冥界遗落时间的孩子,他是个人类,不折不扣的人类。”
“那么,这代表着什么?”
“我有种感觉,从今天开始,你们人类将越来越有意思。”
“沉默数百年,总该热闹一番的。”
两人的对话很突兀、又很自然,很凌乱,但两个对话者又都明白。
一时间,楼阁里,陷入沉默。
楼下的图山河却并不寂寥,按照图门令的规矩,没有对手,就可以轻轻松松走出图城。
图山河没有仇家。
但他出城的路上,却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挡住了前方的路。
图山河回头望了望图府瞭望楼,那里依稀有几道身影,笑了笑,然后露出白净的牙齿,开口说了几个简短的词语,却没有声音,他也没有想着发出声音,仅仅是口型而已。
“他说什么?”就算是大人物,也有看不懂的时候。
“按冥界的风格,应该是问候屠夫的八代祖宗吧?”黑暗中的声音有些不确定,但猜得很认真。
“那也是他的祖宗。”
“他现在只是姓图而已。”
“额——有个性。”
“你猜几招?”黑暗中的声音突然说道。
“一招?”大人物拧了拧眉,两者的实力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得不到天道宝鉴,就永远入不得门槛,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武夫,和家丁打手没有区别。
然而他的对手,是腾膜境界的军士。
伪装能够混淆市井小民的视觉,但气势、身姿、眼神、乃至于无形间流露出的一些特别的意味儿终究瞒不过那些大人物。
“图家还真想得出来,太失颜面了!”大人物叹气道,“屠夫那老家伙应该不至于,图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输了才叫真失颜面。”黑暗中的声音充满不肯定,“要不我也赌一招,那小子赢,但赔率必须是一比十。”
“金银太没意思。”大人物说道。
“那是自然,一颗魂珠。”
“十颗通灵丹。”
“开始了。”
军士长枪直指虚空,方圆十尺血气缭绕,让人感觉有些模糊,好似整个人都化作长枪。
图山河依旧平静,静得令人发指,好似对方是正在戏台舞枪的戏子。
他双手极为缓慢的从袖口伸出,是一双黑色的手。
不,应该是带着黑色手套的手。
军士突然收枪,刺枪,朝着图山河面门刺去。
快如闪电,快如红光。
快得枪尖荡出层层波纹,风声鼓鼓。
风起——
刮着空间,刮着围观群众的衣襟,刮着图山河的黑色长衫。
军士的枪快。
正如它的名字——闪电枪。
图山河的人更快,就像扶风而上的乳燕,随风而荡。
然后以错乱得让人们眼花缭乱的脚步,避开枪尖,躲开枪杆,投怀送抱。
就这样简单的投入军士的怀抱。
如同莽撞的牛犊子欢快的钻进嫩绿的草原。
然后两人的身体贴上。
然后,军士就长枪脱手,直飞到图府的黑市门上,跌落在门前。
然后,军士就如断线的风筝,破风而起,风停骤坠。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
长街恢复最初的死寂。
长街上,图山河平静如初,从容走着,仿若刚刚只是风起吹卷了黑云,卷起黑色长衫。
风停,长街依旧,黑云依旧,长衫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