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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烟、工地与同窗之谊

过了半个小时,暴雨停了一半,渐渐听得清每一记落到帐篷的雨声响。小赵打算驾车回市区准备工具,他叫了单之秋和杨恭禄跟去帮忙,单之秋看起来比较有力气,留下的两人是他不擅长应付的类型。又过了半小时,骤雨停歇,东侵晓和崔亮走出帐篷,看见工地的积水反射着初晴的云影天光。

这是一片颇大的厂区,早就规划好的区内公路在工地的东边,公路过去是建好的厂房,依山而建。工地的西边是河流,河流对面还有一些长满荒草的农田,估计是弃耕了,等待着开发。河流那边,远远近近有许多农村自建房,两三层的,贴满马赛克与瓷砖的外墙花花绿绿,别有一番田园风味。那里有一条村庄。

东侵晓四处看了看,又不能离开帐篷太远,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表情认真地对崔亮说:“崔亮,陪我抽几根。”

“可是……”崔亮还没把话说完:可是我不喜欢你的烟。

“软皖。这次味道很轻的了,我姐给的。”

“好吧,我试一下。”

东侵晓最近在学抽烟,之前在工地被前辈们打击了。他问,抽烟很重要的吗?考古这行不是懂喝酒就行了吗?前辈说,我们这行就这么点工资,你觉得递给别人一根烟划算还是递给别人一瓶酒划算?

好吧,工地的日子确实枯燥又缺乏娱乐,而且姑娘还很少,甚至没有。所以前辈们喜欢逗他们玩,东侵晓发现,原来只有他和崔亮不会抽烟。不过,他接着发现崔亮是装的,奶奶的,怪不得只有自己呛到。他私下问他,为什么装?崔亮说,他讨厌很多种烟的味道,尤其是红塔山软包。东侵晓表示,他也讨厌红塔山软包,既然品味一样,教一下他抽的窍门?

连崔亮这种乖学生都会,为毛自己学不会?东侵晓觉得很受打击。

东侵晓看见积水的云影天光很漂亮,他找到风景好的位置蹲下来。崔亮不自觉地也在他旁边蹲下,他从烟盒拿出一根,点火,看着远处的小河抽了第一口。

“东晓,为什么我们要蹲着?”

“咦?在工地抽烟不都是蹲着的吗?”

“……”

“蹲着比较有感觉。”崔亮没有回应,他便自己赞同了自己的观点,点了点头。

东侵晓郑重其事点了火,有时候他做事也会很认真的。记得四年前不知道哪根脑神经搭错了,某一瞬间晃了神,觉得考古这行真他妈地帅,一看历年的分数线,哇靠,高得离谱啊。于是很认真地努力了三个月,才考进来的。

其实,他当时不了解考古,要上课要复习,哪有那么多时间去了解,只不过脑海里有个大概印象。他也不了解很多专业,他在第一批次里按顺序填了一堆自己觉得很帅的专业,仅次帅的专业,似乎有点小帅的专业:考古学、地质学、宝石加工、海事管理等等。这点来讲,东侵晓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他的老爸没有文化,只是经常在村里听别人说谁家的娃在大学读了什么,现在可会赚钱了。看着这堆从未听过的专业,他忧郁了,儿子,这些都是啥玩意?以后可以做些什么?堂姐给父亲耐心地讲解这些专业,父亲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她笑着敷衍过去,没关系,他考不上一本的,二本、三本的专业就好好地填吧。

堂姐这样说:“交给我把关吧,到时候叔叔尽管拿钱出来缴学费就行。”那时,大家都觉得他只能勉强够上二本,对于父亲来说,二本和三本的区别,是后者比前者要多花十万人民币的区别。邻居阿猫阿狗的儿子读本科,他的儿子也要读的,据说三本的日常花销很大,那里都是有钱人,所以到时候生活费也该多给些。父亲的愿望只不过这般朴实。

不过,争气的儿子给他省下了十几万,他看着录取通知书上的大学名字偷偷地高兴,反反复复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也忘记了追问学校名字后面紧跟着的专业名。儿子上了重点大学,阿猫阿狗的娃们从来没有考上过的大学,据说公办大学里很多品德端正的学生。父亲想着,挺好,这环境挺好的。于是他算了算儿子第一年的学费,就把剩余的钱拿出来建楼房。

他与女婿忙得不亦乐乎,每天都在工地督工,又没有空闲管教儿子了。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正事,在这片连绵不绝的城市贫民窟,市区夹缝中的城中村,房租是他们收入的全部来源。即使谁的儿子上了多好的大学,毕业后找到多好的工作,都只是装点门面,在他的想象中,和电视剧里的读书人考个秀才光宗耀祖一样。秀才最后还要回家吃田租,他认为他的女儿,他的儿子,最后还是要靠这些房产营生。

六月上旬就考完,九月中旬才开学。没有人管,又缺少娱乐,那年的暑假真是特别漫长。东侵晓在家发霉了一段时间,不由得感叹,哎,要找点乐子了。可是,一个没什么零花钱的普通少年能找到什么乐子呢?村里同龄人的游戏他又不爱,高中太反叛,被同学们质疑人品不行,朋友很少的,数量不够打发整个夏日。初中和小学的好友久未联系,早已生疏,有些已经为人父母,玩不到一块去。那么,见见同城的网友吧,谈得来的网友也不是太多。

总之,暑假那会摆在东侵晓面前的是这样一个世界:有趣的事情忽然骤减了!

把课本丢掉就如同失恋一般,人生出现了巨大的空虚。其实这种空虚也不独暑假存在,每一个假期都有的,他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特别愚蠢,因为生于贫民窟,自带了眼光局限的烙印,无法耳聪目明,听不到有趣的东西,看不到有趣的东西,如这条村落的居民一样,对社会上太多的事情视而不见。

好吧,以后无论看到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都凑过去围观了再说。

其实他也一直都这么做的。只是,有时候他发现自己看东西的角度有些不妥。怎么说呢?也许出生于贫民窟,总会像没见过世面一样,特别没见识,特别容易兴奋,有时候真的觉得课本的内容相当有趣的。

常常觉得有趣,所以容易专注。可是丢弃之后,又再也捡不起来。

他自问:哎,难道我在假装一切平凡的事物都有趣吗?我在假装乞丐是国王,假装玻璃是水晶吗?我为什么那么渴望沉迷于一些事情?我就这么寂寞吗?我在假装寂寞平凡的日子是绚丽多彩的人生吗?因为是假装的,高考结束后,他再也不想看见那些课本了。

于是,他哀伤了。想找个人讲讲这些哀伤的情绪,可是讲给谁听呢?不如承认了罢,自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他没有交心的朋友。不如唱歌吧,现实中有许多流行歌曲,网络上也有许多原创歌曲,瞧,这么多歌词足够表达现实里能找到的所有感情。

所幸的是,没有高中同学跟他考到一处,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在大学里的人际好了不止一个台阶。大学四年,他过得很快乐,虽然还保留了一些少年时的印记,就是喜欢没事找事干,这个坏习惯已经养成。对的,青春期实在太过寂寞了。

他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考古这个行业,目前状况来看,还不错,不会觉得无聊。考古研究人类过去的生活,人类的生活那么丰富,历史又那么长,随便往一个方向逛逛都逛不到尽头。而且吧,下工地很好玩的,每个遗迹像是有自己的个性,总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去不同的工地,就如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可以换很多次生活环境。

而且,他交到了一些朋友,一些总对他评价正面的朋友,其中三三是可以推心置腹的。

……

不过,找单之秋抽烟很没劲,还是崔亮有趣一些。

“我觉得还可以,烟味适中,本香较重。”崔亮吞吐了一口烟后,手指自然地放在视线前方,“恩,烟气比较足,绵绵柔柔的……”

“……”瞧,学霸就是不同吧?虽然听不是很懂,但从这评价来看,这款烟可能对他胃口。

崔亮看见东侵晓傻愣地看着自己,以为他不明白,问道:“哪里听不明白?”

“全部……”

“就是这烟的气很足,适合用来吐烟圈,味道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本香就是不添加香精的,这款烟的本味比较浓郁,有点焦甜。”

“明白了。”

“恩。我们看看后半截怎么样吧。”

崔亮点起来了打火机直接把烟的前半截烧掉,东侵晓愣了一下,不过马上好奇地看着,烧完后,崔亮又重新吞云吞雾,细细地抽完后半截。东侵晓看了看崔亮的手势,模仿了起来。他又想起一些街头混混,他们蹲着抽烟时脖子往前伸,嘴巴往前努,叼着一根烟,随风飘散的刘海下面露出迷离的眼神。他又刻意模仿了一下街头混混,说起来还是崔亮的姿势好看,连蹲着都文气儒雅。不过,总感觉他抽烟时不太一样,连说话的语调都低沉冷凝了一些。东侵晓对声音向来比较敏感。

“对了,崔亮,你会抽烟,其实我很惊讶的。你怎么学会的?”

“知道你不会抽烟时,我也很惊讶,好吧?”

“现在好多大学生都不会抽烟的……噢,崔亮,你在说我看起来像不良吗?”

“恩,有一些。”

“一点都不可能有。”东侵晓理智地拒绝了崔亮的评价,他对自己的形象还是比较自信的。

“你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很深刻的啊,大一开学,我们差不多时间到。恩,你比我来晚一点,床位还靠着我。我当时心里那个慌呀,这是哪个乡下来的不良啊?万一以后睡觉动作大了点,跳过来给我一脚怎么办?所以,四年来,我对自己的睡姿都有着严格的要求,你睡觉的时候,我醒着,你醒来时,我才睡觉。”

“看来你成了学霸,还真该感谢一下我。”东侵晓放弃了为自己的形象辩解,说道,“做为一个学霸,你也该有学霸的自觉吧。你看起来就像一个老烟民。”

“哦,其实还真蛮老的,九年了。”

“……”东侵晓顿了一下,崔亮看见他吃惊的样子觉得很愉快。

“九年前……你十二岁吧?”

“对啊。”

“我有些消化不过来。你意思是……你小学时是不良小学生?”

“屁。难道你十来岁时,不会对成年人的东西好奇吗?”

“是有过这么一段时间……”东侵晓十二岁那年,和小伙伴一起看片,其中一个小伙伴才九岁,他看哭了,回家后告诉家长,后来,他们都被家长暴打了一顿。奶奶的,那小子现在已经为人父母了,他连女朋友都没有,看片都没个伴。

“你那时候很小吧,你怎么搞到烟的?你家长没发现么?”

“其实,我是偷他们的,而且我会确认大家都不在家时再抽,抽完后会刷牙漱口换衣服掩盖那个味道。”崔亮的黑历史是这样的,他比较喜欢偷大伯和小叔的,这两个生活习惯比较大咧咧,不过偷得最多是他哥的,他哥的烟比较讲究,老爸的可不敢偷,贼精明了。

“你好精啊,你有没有看过有人逃学逃回家的?”

“没有。你该不会做过吧?”

“是啊,我爸把我捉了个现行,打得可惨了。”为什么自己小时候这么蠢,东侵晓也想不明白,“不过,你那时候就学会了吗?我意思是,吸进肺里。”

“恩,是啊。”

“可是,当时没有人教你的吧。那么小的孩子,假如没有人陪着一起玩,一般呛到后,就会觉得很无聊不再玩了。”

“恩,是呛了很多次。不过,可能是先翻书了解过烟草,有了感性认识,就坚持下去了。”

“抽个烟都这么学霸范吗?崔亮……你果然是要做学术的。怪不得小赵不喜欢你。”东侵晓没有用学长这个词。

“不喜欢是相互的。”

“你很少不喜欢别人的,所以肯定是他先不喜欢你。我觉得他妒忌你,而且老陈对你更赞不绝口,他说你非常聪明,很好教。他带的学生中,你最好教了。”

“说句实话,学长他比我有能力多了,都不是一个层次的,可是他总希望处处比过别人,这可能吗?他啊,是从来都没有见识过真正有天赋的人,那些人所在的领域,可是努力也追不上的。”

“你似乎很有感慨。”

“是啊。”说起天赋异禀的人,他以前想到的是小叔,后来想到的是那个叫旺财的少年,他的烟已经燃烧到头,便说道,“最后这里回味有些苦,而且,东晓,这烟不适合你,太燥了,很伤嗓音的。同一个价位的,我推荐芙蓉王的软蓝和蔚蓝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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