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二点,他们到了红萝岗的集市。
崔亮说了一句:“东晓,风向变了,也许要下雨。”
“恩,这场雨能下得来,风很凉快。”
东侵晓和崔亮在岭南住了二十多年,早就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对于他们来说,夏季暴雨来临之前的风,味道也是不同的,根据风刮过皮肤的感觉,还能猜出雨的大小,能猜出它能不能下下来。东侵晓想,不知道老陈他们那里怎么样了。
四人刚站在站牌下,无证营业的黑摩托就朝他们涌过来,五六俩车挤成一团,被风刻出了皱纹的脸孔,这些三四十岁就露出了过多苍老迹象的男人脸孔,此时又堆出了深的笑纹,他们问几个学生去哪里。讲好价钱,四人要了两辆车,其他摩托又散去,找其他路人拉生意。工地太偏远,这里连成一片的村庄与农田,面积有些大,虽然也有进村的公交车,只是一般都不知道要等多久。
二十分钟后,他们到了工地,遮雨棚已经搭好,周围是一大片被建筑机器整过的土壤。老陈不在现场,老陈的得意门生小赵和大家在干活。小赵看到他们四人,简单说明了情况,马上吩咐他们帮忙拾掇遮雨棚,大暴雨要下来了。
他们先去遮雨棚里放下随身物品,顺便看了看现场,是一个被挖掘机挖出的大坑,长约五米,宽约三米,深约五米,不太规整。
单之秋惊讶地说了一句:“明代也埋那么深?”
东侵晓说:“可能整地时有填土吧。”
崔亮看了一眼土壤的颜色,这里原本确实地势比较低,但没有填多少土,这个墓原本就埋得深。
小赵是老陈带的研究生,比他们高三个年级,算是他们的学长。原来老陈下午有会议,已经先行离开。考古所的人之前查看过现场,但专家队伍却明天才能调集过来。不过,今天下午要做的也只是体力活,许多准备工作要做的。
最早的时候,小赵从施工队那里拿到了几张土层分析,他看了看,这里要建工厂的宿舍楼,土层的硬度足够,没检测出软泥层和空洞,稍微整平和夯实就可以打地基。这样的土层,地表渗水不会太严重。而棺椁是开挖地下空间时挖出来的,才刚开挖就挖出来了,面积不大也算是幸运的,防晒防暴雨的工作不会很难做。
暴雨马上就要下来了,他判断着,去所里把遮雨材料拉来已经赶不及,便优先简单地搭了遮雨棚。雨棚用工地的建筑材料搭的,他们用了钢架做支撑,构造反而更结实,帆布飘出坑沿,留下了一些工作的地方。
由于搭得很急,材料又有限,棚顶比较低,离地才有两米多,帆布铺了两层,一直包到地上。岭南的暴雨常常是横着刮的,包严实一些总比较好,暴雨一停,揭开帆布就可以投入工作。
小赵非常满意自己的作品,完事后暴雨还没下来,他想了一下雨量,又叫工人把帐篷旁边的地面夯实,做出了坡度,让离土坑较远的地方地势较低。这样,雨水从雨棚冲刷下来,就会快速流到事先挖好的排水沟,不会渗透到土层中。
帮他挖排水沟的是这里的建筑工人,所以做法很专业,是一条相当漂亮的排水沟。譬如沟的一侧外壁堆高了,沟底的坡度较陡,雨水由此快速排净,流向一个临时集水坑,集水坑里有一台排污泵,能把雨水抽到三十米外的公路边,那里有下水道。
看,所有的工事都苛刻地严谨,吹毛求疵般地实用,小赵是有底气感觉良好的。
东侵晓学着工人用铁铲打实排水沟的两壁,他分心地看了看学长,又看了看其他工人,那两个用小型夯实机整理缓坡的工人刚把机器停了,在另一边休息。
东侵晓感叹道:“学长真是有能力啊。这么麻烦的事情都能让大家做得那么快,那么好。”
“恩,我向来很佩服他的厚脸皮以及统筹能力。”崔亮说道。
东侵晓听到笑出了声音来。
“厚脸皮?”单之秋不解地问。
“以前和他下工地,他征用老乡的东西从来都不手软。最让我佩服的是,他还真的总能搞到他想要的东西。排污泵,夯实机,以及那堆乱七八糟的材料都是施工队的吧。”
“哈哈。确实是这样。”东侵晓笑道,“不过有一点,他和你很像的哦。”
“哪……哪一点?”崔亮内心有些排斥小赵学长的,语句的停顿中透露了一丝不一样的情绪,只是没有人发现。
“吹毛求疵啊。看,这条排水渠的工艺,质量都做到好像要用上好几辈子呢。”
“他只是自己闲不下来,又看不得别人闲。”崔亮无奈地笑道。
“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哦,譬如说,玩帝国3时,我有时候也看不得游戏里的农民闲,但是一个个点他们去干活吧,敌人又打过来了……”
“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打在众人的皮肤上,单之秋刚岔了这句,白花花的雨点就密集地砸下来,不一会就有骤雨的气势了。
“工作是不是已经完成了?”东侵晓问了一句,在四年专业课的熏陶下,保护文物的使命感让他不确定能不能马上离开。
“我想……已经完成。学长呢?”
单之秋还没说完,工人已经拿着工具往几十米外的工棚跑去了,东侵晓想跟着跑,崔亮叫住他:“东晓,学长在帐篷里。”
四人跑进帐篷时,全身几乎湿透。岭南的夏季暴雨常常来得很急,瓢泼大雨这个古老的词汇总是非常应景。小赵看到四人的模样,偷乐了一下。
东侵晓嚷起来:“学长,你太不厚道了。一点革命情谊都没有。”
“我只是刚好进来拿资料……喂!东侵晓!”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过,想到这人是东侵晓,这行为又合情合理。东侵晓给了学长一个热情的拥抱,放开对方后,他笑道:“别这样,抱一下我们还是朋友。反正你又没洁癖。”
“我没洁癖不代表我喜欢全身湿透了。”学长看了看衣服上新添的泥印子和水迹,嫌弃地训道,“哎,东晓啊,迟早有一天,我会给你小鞋穿的。”
“我马上毕业了哦。”
“你太幼稚了,我们的圈子很小的。指不定某天就抬头不见低头见。”学长说道,“你们有带换的衣服吗?把上衣脱掉吧,不然会感冒的。”
单之秋早就觉得湿漉漉难受死了,不过他向来尊重师长,不太好意思做出不文明的举动,此刻得到批准,马上脱掉了运动上衣,并拿衣服在身上随意擦了擦。同一时间,东侵晓却说:“学长,俺们可是文明人哩,别做这种事儿。”
“行了你,这里又没女同学,装什么装。”虽然他与东侵晓表面关系不错,但得承认,这学弟不是他擅长应对的类型。
东侵晓笑了一下,把上衣脱掉,露出了深麦色的皮肤,之前在工地晒黑的,他的脸和手臂比身躯还要黑。东侵晓很容易晒黑,自从大二有实践课以来,再也没有不黑的时候了。虽说男生拥有小麦色的肌肤看起来很健康,但这家伙的颜色也太深了点。由于他的黑色素沉积得很明显,大二第二个学期的年级实习课程,带队的老师就称赞他:“东侵晓啊,你混在农民兄弟里头都认不出来了。真正的考古人就该是你这个样子,看来你很喜欢实习课。挺好,挺好,实践是考古的重点。”
真是太感谢老师的善良了,在老师心目中,他长了很多印象分。自那次聊天以后,那个老师对他都特别好。
很快,大家都脱掉了上衣,东侵晓随意把衣服搭在脖子上。
学长说道:“好了,现在有空了,给你们说说这里的情况。”
这是一个南北向的竖穴土坑合葬墓,没有椁,只有一层棺材,推断墓主是平民。东边的棺木腐烂得比较严重,西边的棺木保存相对完好,棺材下方铺有青砖,比较令人费解的是,两棺材中间有不少的瓷器随葬品。也是这些随葬品才让施工单位意识到这是古墓,便联络了考古所。当然,这判断方法是很不靠谱的。原则上来讲,凡是挖到墓穴,首先都该保护好现场,然后通知文物部门。既然地上已经没有祭祀活动,也没留下可以辨认的遗存,那么年代肯定久远了。许多施工单位认识不足,挖到墓葬后觉得倒大霉,便把尸骨或者棺木运到荒野丢掉,再请法师来做场法事,就算了事。
此时看到的墓穴局部已经被施工所破坏,东边的棺材曾经被整个挖了起来,后者斜着停在坑中,有些随葬品四处散落。从民工手中讨回的八件瓷器已经用纸包好,用塑料袋装着,做了这样的应急处理,放在帐篷的几个纸箱中。
瓷器约有四十多件,大概都是民窑生产的。所谓民窑,即是民间瓷窑,和专为宫廷和权贵生产瓷器的官窑不同,这些瓷窑良莠不齐,生产的瓷器或者内销于民间,或者卖到海外,其中也不乏有名气的瓷窑,生产了大量的良品。
讨回的瓷器中有一个古彩的小碗,其中两个有款识,一个是盘底写有两行行楷,共六个字,大明成化年造,另一碗身写有一个福字。大部分瓷器都是青花,其余为彩瓷,几乎都是日常用器。无法根据款识认为某个瓷器生产于成化年间(1465-1487年),嘉靖万历年间(1522-1566年,1573-1620年)有一些民窑会仿制成化年间的瓷器,还会写上“大明成化年造”和“大明年造”的款识。造假这种东西,在古代已经有。
根据器皿初步判断,应该都是明代的瓷器。到底为何如此简陋的墓葬会有这么丰富又随意搁置的随葬品呢?随葬品的种类也过于单一,仅仅只是瓷器?初步推测,这可能与墓主人的工作有关,墓主人也许是窑工,并且混得不错的,这些瓷器并不粗糙,干一行爱一行,这些也许是他生前部分作品与日常用器……
看,大部分都是小物件,碟、碗、杯子、茶壶等等。
这些情况,小赵学长似乎还得说很长,杨恭禄找了个机会插话道:“学长,我想说个事。”
“啊,你说。”
“其实我们都没吃午饭,我们可以边吃边聊吗?”杨恭禄非常饿了,不过他更多的是考虑到东侵晓低血糖,怕对方难受。
“啊,实在抱歉。没注意到。先吃了再说。你看,都三点半了,大家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