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这里。冰冷的像块冰雕,一动也不能动。我用尽浑身的气力,才能抬起眼皮。
灰色的天花板,落满灰的吊灯,还有掉了漆的墙纸。天哪,这是哪里。
一副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她的口型告诉我,我是在自己的家里。我用了整整三十秒钟,才将她看清。这是个女人,却从未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她面无表情,我从她灰色的眸里却能看见自己。这个世界在我眼里就像盖上了一层灰色的纱,变的模糊不清,让人反胃恶心。我刚想张开口的时候,她将一勺暖暖的东西塞进我嘴里。我分明能感受到那股暖流,冲进我的口腔,在我毫无感觉的味蕾上激荡了几个回合,又顺着喉咙滑了下去,直到那感觉离我越来越远。我无暇思考这是什么,也再没有办法思考。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站起身,拉上了身后的窗帘,挡住了室内最后一缕光亮。她靠了过来,我看见她乱糟糟的头发,灰色的眸渐渐变深,眸里的我也渐渐变暗,像是两个巨大的黑洞,将我包裹吞噬。她亲吻了我毫无感觉的额头。
我想问她些什么,或者只是大声的叫喊出来,可是我根本做不到。我只觉得我的皮肉里塞满了柔软的棉花,而我就像一支巨大的棉花糖,膨胀却软的致命。
从那天起大概有一个月时间,那个女人每天都要出现在我有限的视野里。有时她出现在白天,有时她出现在夜晚,我能从昏暗的光亮中分辨那些不同的日子。每天她都坐在床边对我说些什么,可我根本听不清。每次她张开口,我的脑袋里就像有一台挖掘机经过。我想,也许她是我曾经的妻子,我记不起的那位“妻子”。
在之后很久的日子里,这位“妻子”一直陪伴着我,我也渐渐发觉我的感官正逐渐的恢复。可每当我的大脑告诉我,我将能开口说话,听见声响的时候,她一定会端上那份暖暖的液体,递送到我微张的口中。食下那份液体,那股暖流在胸口激荡过后,世界就愈变的模糊,也耗尽我所有的气力。我每次醒来都是夜晚,看不到一丝光亮。每晚月亮正照射在床的一角的时候,房间的门都会打开,“妻子”都会在我的床底下捣弄一些东西,然后再悄悄离开,轻轻的关上门。
直到几个月后,我想,也许她在以这种方式囚禁我,因为一些我遗忘的原因。是的,我想过死。可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在这种半生半死的环境下,我希望活下去的欲望却愈发强烈起来。我想站起来,我想逃出这扇破旧的窗户,我想找到路人或者警察请求他们的帮助,我只是想做个正常人,有我应该有的那些生活。
那应该是半年之后,我能分明的感受到身体渐渐变得坚实起来。事物变的更清晰,而我的脖子也能动了。那位“妻子”依旧每天出现在这里,她一定是害怕我变的正常,那些灰色的药剂出现的更加频繁了。她经常让我靠在床头,我也能因此望向窗外。窗外是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纸箱,我想,她是否想了结这一切,然后搬走。是的,是这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妻子”都会拿着铲子在窗外的院子里挖洞,我不想知道那个坑洞到底是要掩埋什么,此时我只想逃出这里。
又过了些日子,她把一个炉子放进了房间,也许她是想制造一场火灾,我迫切的希望在被烧死之前逃离这里。可能是天注定的,就在那天夜里,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双腿异常的疼痛,那种痛直达全身。我依旧叫不出声,在床上满身大汗。我告诫自己我不能就此放弃,也许“妻子”就在门外等着为我收尸呢,我不能死。奇迹的是,就在我挨过那阵疼痛过后,我的脚趾却能感觉到血流的涌送,轻轻的动了。从那天开始,我每天夜里都偷偷的练习移动脚趾,不需多少日子,我的腿也能微微颤动了,很快我的四肢渐渐恢复了些许知觉。我抑住自己的兴奋,这一切一定不能让那个女人知道。现在,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完美的逃跑计划。
阴天,窗外灰蒙蒙的。可世界在我眼里变的清晰多了,我多想看看久违的外面的世界。“妻子”准时的又送上了灰色的汤药,就在那个豁了口的碗里。她殷勤的将装满那液体的勺子递到我面前,笑着让我吞下去。我恨透了这个可恶的家伙,我恨透了!我将脖子一扭,那碗就一下子打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个女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变的疯癫起来,她将那汤匙扔出窗外,眼角不停的滑下泪水。她演的可真好,我这样想,如果不是偷偷将那么多天的药偷偷吐掉,也许我依然只能躺在这里做一块可怜的冰雕。面前的女人吼叫了半天,发了疯一样冲出了房间,我看见她打开了大门,出了院子。
这真是个好机会,就趁现在,走出这个屋子,只需要走到街上,抓住一个人,然后让他报警,我就可以恢复我的生活。我激动的推开厚重的被子,双脚踏在地板上。那是我感受过的前所未有的冰冷,双脚仿佛被冻结在地上一样。可我必须踏出去,我必须活着。我这样告诉自己,用尽全身气力扶住床边,站了起来!虽然双腿依旧感到酸痛,但内心对自由的渴望从来就没有如此迫切过。是的,我摔倒了,努力扶住可以搀扶的东西爬了起来,我再次摔倒,又爬了起来,这样重复了许多次,直到我可以试着站稳。
走到床边的时候,我忽然感觉腿又失去知觉,摔倒在地上。这一次,我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骚味。原来,这个女人将便器放在了我的床底,她每晚的出现,是将这便器冲洗再放回原位。呵,多么完整的戏!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相信她真的是我的妻子,心甘情愿服下那些********,躺在床上做一块没用的石头?她死都不会知道,我已经可以走出这间屋子了。
我努力找到一个支撑点,又踉跄的站起身。这一次,我一定要推开门,我颤颤巍巍的走到门边,拧开生了锈的门把手,轻轻打开了门。我再次跌坐在地上的时候,仿佛看清楚了过往的一切。客厅的墙上挂着这些年来的照片,而这些琐碎的记忆就如同刀片一样正刻进我的脑子里。天,她真的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之后我们一起努力在这个城市定居,一起赚钱买了这套房子,求婚,结婚,旅行……这些生活的零星碎片一下子涌进我的脑子,让我不能呼吸。哦天哪,直到我出了那次意外……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被楼上阳台外,风吹落的巨大花盆砸中……我很久都没有醒来,直到她把我接回家,每天悉心的照顾我……我本应是个可怜的植物人……
我的脑袋仿佛像是个留声机,不停的读取这些年来的点点故事。我再站起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要冲出这扇门,找到她,找到这个拯救我生命的人,告诉她我真的回来了!大门开着,门外一片萧索,已是冬天。我忽然觉得我这一年来的想法多么可笑和荒诞,我隐瞒和伤害了那个没有抛下我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的女人。很久没有的温热从脸颊不停的滑落,我裹上沙发上的一件棉衣,走出这个很久没有走过的大门。
那些箱子里装着她收集的那些绝版的漫画书,记得那些日子里,她最喜欢躺在床上,与我陪分享她爱看的漫画。可能是因为再也负担不起那些昂贵的药费,她竟然将这些书装箱,可能是卖个某个收藏者吧。外面很冷,刺骨的冷,正是因为房间里唯一的那个暖炉,才让我无法察觉外面已然是冬天。院子里的那个坑,不知何时种上了我最爱的香樟树,我知道,宝贝,我知道,你想等我再好一些的时候,给我看看你偷偷为我准备的礼物。对不起,宝贝,我像个白痴一样误会了你,我像个孩子一样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梦。我此时只想躺在那张温暖的床上,看你陪在我身边,听你说说话。我此时只想你能知道,因为你付出的一切,我门又可以恢复曾经拥有过的生活。我此时只想告诉你,不过多久,我就可以陪你逛街,看电影,读漫画,一直生活下去。
可是你现在在哪儿,你一定非常失落,我只想抱紧你,就像我曾经抱住你那样。
走出院子,还是那条熟悉的街道,一点都没有改变。路人看我眼神就像是看外星人一般,甚至有人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笑着回绝,“我睡了一年了,今天出来散散步的。”
我捺住所有的兴奋,就当这是精心为她准备的惊喜。我的腿脚变的越来越灵活,一口气便走进了街头的商店。我翻了翻那件棉衣的口袋,用零钱买了一束花。哈哈,我怕她回到家看到我的样子,会兴奋的昏过去。
我哼着最爱的歌曲,往家的方向走去。天色渐暗,家里的灯已经亮了,她已经回来了。我藏起了那束鲜花,走进了门。门口斜躺着一双男士的皮鞋,妻子正紧张的冲出屋子,她没有给我那个兴奋的拥抱,而是问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那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我无暇思考,那男人正边打招呼边向门外踱去,我冲了出去。
忽然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在我的头顶粉碎,伴着妻子的脸,和红色的液体渐渐在我眼前变暗。
我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这里。就像一块可怜的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