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女孩一口客家话,款款讲述她故事。元子蓉,汀州刺使元自虚的孙女,原本显赫一方的世家,而今却已作鸟雀散,千金小姐,沦为流民,竟连一个老仆都没有,此刻披着一件薄衣,也隐约可见她的那股书香之气。
这人上了年纪就害怕死亡,前年初,元自虚因故迷上了黄老之学,不死之术。竹林隐士,晋魏遗风,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可笑。
按照葛洪《抱朴子》里五石散的单方,配以:丹砂、雄黄、白矾、曾青和慈石,炼石成丹,元自虚还请了一位得道的真人,日夜起炉。起初元子蓉的父亲元存文还多做阻止,可发现元自虚每次服食五石散之后神明开朗,体力增强便也没在异议。
元自虚是时下文坛大儒,元存文在他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对嵇康打铁,阮籍猖狂的美谈也颇是神往,却万万没有想到这都是服食了五石散的副作用。时间长久之后中毒的迹象才慢慢显现,元自虚每次服用之后,都得敞胸露乳,在院里里跑上小半个时辰,才散得去这一身热量。
元存文请遍汀中名医,却无人能解这药石之毒。恰巧听闻药王孙思邈辞了帝阙,出了龙庭,归山养病。元存文便带着妻子去了京兆华原药王山为父求医。没想就一去不返,在药王山脚,遇上泥石流,客死他乡。
汀州无人管治,刀口上舔血的人越聚越多,时常发生横祸和小范围暴乱,不复早年的清明。
两个月前的一天元自虚的事迎来了江南东道节度使的雷霆之怒,元家被查封,元自虚下狱,只有元子蓉和一老妪逃到了丰州,那时接连半月的大雪,在一个饥寒交迫的晚上,佝偻的身躯渐渐褪去了温度,变得格外僵硬。
元子蓉哽咽着,一双小手紧抓着小男孩递过来的吃食,合着泪一起咽下。女子帮元子蓉揉着左边红得发紫,且又臃肿烫手的脚踝道:“再忍一忍,就没事了。”
元子蓉点着头儿,不雅的吃相,却又带着几分甜美。
“以后你就跟着我林晓晨,不会挨饿,也不会再有人欺负你。”小男孩拍了拍胸铺,信誓旦旦的说道,“这是我娘林昕瑶!”
“林姨!”元子蓉大大方方的称呼着,只觉得格外的亲切,全然不似面对着一个陌生人般拘束。
三个人言语之间,慢慢长路,却也在夜幕来临时来到了一座来到了清源山中一座依山而建的庙宇前,鎏金的山门上,少林寺三个大字法相庄严。
山门两侧用树干枯草搭成的小窝,似蜂巢蚁穴,蜗居着一群流民。烤着篝火,谈笑间,洋溢着淡淡的微笑,是满足的幸福,丝毫不觉得处身之地,正是落难之所。
一行少林僧人,背着一担担木柴,分发给这群难民。挑水、劈柴,这是这群僧人每天必做的一门功课,只是现在做起来更为有意义。
入得大雄宝殿,铁柱将衣食之物和银子捐给管理公德香油的弟子,林昕瑶在佛前稽首,喃喃道:“愿佛祖保佑我儿,无灾无病,多福多寿!”
一旁蒲团上的林晓晨,扯着一旁一个老僧的胡子道:“老爷爷,你们穿这么少不冷吗?”
“內练一口气,外练经骨皮。你父亲没教过你吗?”老僧笑了笑,颇是憨厚,对林晓晨的无礼丝毫不在意。
“不成教过。”
“哦……”老僧颇有些差异,似乎处于意料之外,道:“你父亲平日里都教了你些什么?”
“论语、诗经、中庸……”林晓晨挠头,一双浅浅的眉毛上,额头微绉,像一个正在深思熟虑的老学究,又道:“还请了一个夫子教我吹箫。”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啊……”元子蓉一声哀嚎之中,早先扭伤的脚踝在另一个老僧的手下矫正,小孩骨脆,接骨还不能留下后遗症,是故这老僧先前给她摸骨许久下开始下手,事后还开了一记外敷的膏药。
这寺庙里的高僧,腾云驾雾,移山填海的能力,林昕瑶在这已是屡见不鲜。前年丰州治下官丘初现旱灾,慧能大师硬生生用一双肉掌轰塌了孔店山的山峰,堵住了自仙游九鲤湖奔流而下的溪水,才缓解了这沿溪一带的旱情。神仙美谈不胫而走,这也使得近些年少林寺的香火空前的繁盛。
可这神仙般的高僧,忽然提及家中经商的丈夫,言语似乎有些隐晦,想问些什么,却又没有问出口,这一点林昕瑶却是听了出来。再联想到姓洛的男子,也是这般人物,却也是与自己丈夫熟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迷惑了。
他夫君是八年亲她从冀州经商回来时,为了避雨在一座破庙里救回的男子,他叫易名。初次见他的时候,衣着似乎被什么锋利的器物划破成一条一条,浑身腥臭,发丝成织,胸口溃烂成疮。这一路两个人也再也没有见过,林昕瑶也视乎忘了这个被她就回来的人,等商队到了丰州的时候,商队散去,才发现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于是便收留他在府山做了一个家奴。
易名虽然穿着奴仆的衣着,但是刀削的轮廓,剑眉入鬓,却也是一个翩翩美男子。平日里,寡言少语,但做事勤勉,深得林昕瑶父母的喜爱。那段日子里,林昕瑶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依旧是像吃了蜜一样甜。
易名晚上喜欢坐在屋顶望着月亮发呆,喜欢喝酒,屋檐下的人望着他,仿佛有一种出尘的气息,是月中走出来的酒中仙。易名会讲故事,林昕瑶是他最好的听众,也常常去酒窖偷酒给他喝。
林昕瑶将来是要掌家招婿的女主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门当户对,或是有骨气的文人都不会入赘,这一点林昕瑶的父母相当清楚,故而也没阻止林昕瑶与易名的交往,似乎不知道有这么件事发生,或是最初便有这样的打算。
易名入赘林家,一时之间却也成了时下茶前饭后的谈资,才子落难,佳人多情,千百年来都是熟而不腻的故事。易名一下子成了无数家奴心中的偶像,迎娶自家小姐,摆脱奴籍,走向人生的巅峰。这种事情往日是这群家奴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像飞蛾扑火,一旦被发现,被家主剁碎了喂狗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后来几年先是这姓洛的男子来到丰州与易名一见如故,便在这丰州城外的古岭山住了下,至今不曾离去。听易名说这洛姓的男子有些癫病,每月朔日就会发作,又一次易名恰好赶上,差点将易名当场拍死于肉掌治下。那院子里的石桌石凳,碎屑横飞,腰粗青翠的棕榈树、榕树,在他掌罡之下,轰然倒塌,易名顺势滚下山坡,这才逃过一劫。
又过了一年,来了一位的中年老道,黑白掺杂的头发,至今想来也全白了吧。老道的道场在九嶷山中,是易名的大哥,自称易天健。见三岁的林晓晨根骨厚实,便要带着他一起去修道,林昕瑶不知道这二人去书房不知道谈了些什么,最后是易天健拂袖而去,连晚饭都没有吃,且不再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