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五工厂在大山里面。山路颠簸,子翔这男子汉也被颠的上吐下泻,呦呦胆汁都吐了出来,半路上睡过去了。记不得究竟翻了几座山,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大门口是普通的山门,用大块石头砌成两面山墙,中间是两扇铸铁大门,涂着军绿色油漆,只有两旁的红色大字显露出与众不同的威严:“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进入大门行约一里路,一条宽约十米的大河横亘眼前,河上没有桥,遥遥望见对面有高大的岗楼,还有荷枪实弹的兵士。
时值秋季,河流汹涌而下,气势震慑。子翔暗想:“怪不得大门没有特别的警卫措施,原来这儿有天然屏障呐!”
带车的干部跳下车来,手里举着小红旗,左右摇晃了几下,对面一声哨响,随后咔啦啦几下巨响,河上瞬间出现一座吊桥:六米宽,钢轨做枕梁,钢板做桥面,钢板之上又铺了十公分厚的混凝土。比正规的桥面还宽敞结实,足够两辆军车并列通行。
他们过桥后,吊桥随即收起。首先在左手边出现一座单独的二层小楼,带着小院,带队干部介绍这是卫生大队,以后身体不舒服可以到这儿看病取药。
再往里走,右侧是悬崖峭壁,左侧出现大一些的小楼和花园,干部介绍说:“这是学校,到初中呢!”
拐过三个大弯,道路通顺起来,足有五十米可以直行。左侧路边出现一溜宽大的三层楼,干部介绍是合作社,里边日常生活所需物品一应俱全,大到自行车,小到酱油、擦手油、纽扣,缺什么就过来买,可以赊账,月底从工资里扣,一楼一半门店,一半仓库,仓库里的储备足够全厂用半年。二楼是办公室,三楼是宿舍,光合作社员工就近百人呢!
呦呦吐吐舌头,这个厂要多大啊!
子翔对建筑物发生了兴趣,心里嘀咕:“当年劈山建屋,石头可以就地取材,这些砖瓦水泥从何而来?看这些用量的话,从外面运输起码要一年时间吧?”
再往里走约三公里,左侧开辟出一块很大的场地,山下是一座五层小楼,楼前有篮球场,宣传栏,车库。山上鳞次栉比坐落着一座座将军楼,干部说这些小楼分两段,下边这段是集体宿舍,上面是家属区。
带队干部看他们对这里的地形地貌更感兴趣,吩咐先别下车,干脆带他们进厂区转了一圈。
开车往里走到厂区还要十里山路。干部说平日上下班集体乘车。你们先休整两天,后天给你们分配工作,办公楼前的车上贴着单位名称,到时自然有人来领你们上车。
整个厂区依靠右面的悬崖峭壁做自然屏障,蜿蜒向深山里伸展,后勤车间集中在最外围。再往里走就是山洞了,里面据说是安装车间和试验场地。他们开车转了一个主洞,洞里面非常宽敞,仅通道就超过十米,里面四通八达,干部说从这个主洞可以走向任何一个山洞,每个山洞最短者也超过二百米长度,洞与洞之间相互贯通,平日里有铁门相隔,遇到特殊情况才可以打开。军工干部到作业面都需要乘车到达,严禁单独行动,步行违禁。
子翔看见,主洞之内的分洞口如蛛网一样密密麻麻,都关闭着厚厚的铁门。
子翔被分到厂部办公室,负责援建人员与其他部门的沟通。兼任宣传队长的工作,日常工作比较繁杂忙乱。
呦呦被分到化验室,给罗汉科长做助手,那个罗科长的普通话带有山东口音,听见呦呦的山东话莫名地亲切,对呦呦非常照顾。工作时手把手教她,不厌其烦地讲解,耐心指导,呦呦感觉到了温暖踏实,工作上手很快。
半年后,他们基本适应了山中生活。在呦呦的介绍下,子翔和路黑子都与罗汉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星期天,便跑到罗汉的家中去蹭吃蹭喝。
罗汉单独住在一个将军楼上,他这个楼本是集体宿舍,其他房客一个接一个陆续结婚走了,剩下他一个老大难,他相中的人家相不中他,相中他的他却看不上,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前几年还有人帮他张罗,去年他大哥罗霄去世了,他伤心过度,宣布从此单身,厂里的热心人士也懒得理他了。他是厂里的技术科长,弹药专家,厂部行政科就没再安排其他人住进来,他一人独占一座将军楼,用他的话说:“除了没女人,和其他家庭也没什么两样,他也算有家了!”
罗汉是个心灵手巧之人,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是个能工巧匠,会做洞箫、竹笛、会做葫芦丝,还做得一手好菜。他的小院里种满了大大小小小各式葫芦。大葫芦摘下来,炖水鸭吃,自称闽北名菜——葫芦鸭,呦呦吃了几次,确实好吃极了。小亚腰葫芦就拿来做了一屋子的葫芦丝,所有的墙上都挂满了。床下放着一堆大葫芦,上面的烫画栩栩如生,还有蓝墨手绘芭蕉扇。
有一次周日呦呦去得早,罗汉拖出床下的一堆宝物,一一陈列给呦呦看,并兴高采烈地解释每幅画的出处,及作画时的心情。
罗汉的葫芦画自成一格,别具特色,呦呦看的目瞪口呆。过后仔细琢磨下来,却发现罗汉的葫芦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每幅画都表现了浓浓的母子情,大义如“岳母刺字”、“三娘教子”、“孟母三迁”;拟人化的如表现牛妈妈****小牛犊的“舔犊情深”,乌鸦喂食的“慈乌反哺”,感恩父母的“寸草春晖”、“父母恩勤”、“哀哀父母”等等,呦呦曾好奇地问他:“你家在哪里啊?你和父母感情很深吧,他们一定都是很优秀的人。”
罗汉眼圈红了,眼眶中有泪花闪现:“我是个孤儿,我不知道家住哪里,父母是什么人。我是在南京孤儿院长大的,唯一有个兄长叫罗霄,在孤儿院做厨师,去年有信辗转过来,说是去世了,好像是胃病。我从小羡慕那些有父母的人,无数次想象着在父母面前撒娇,承欢膝下是什么滋味,哪怕让我感受一次也好啊!”
看着罗汉向往期待的眼神,呦呦的心脏好似被什么撞击了一下,隐隐作疼。她也想起了家乡,想起了风风火火的母亲胡三姑,想起了养育他的父亲,眼泪也流了下来。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地上,默默地相向流泪。一直坐到快中午了,饭点到了,子翔和黑子睡懒觉起来,过来找好吃的,看见他们坐在地上,黑子喊叫起来:“你们俩在干嘛呢,吵架了?”
罗汉和呦呦才如梦方醒,连忙擦干眼泪,炖葫芦鸭去了。自此后,关于家和父母的话题,他们讳莫如深,再也没有提起。
自从山东来了援建团,特别是呦呦进了实验室,罗汉一下子活跃起来,再也不提对女人不感兴趣的话,生活重心一下子倒向了呦呦和她的伙伴们,每到周日不是邀请到他的家里做客,就是去外面疯玩。周日厂里是允许出去的,但不准过夜,也就是说只能在附近山里转悠。很多人干脆选择不出去。厂里应有尽有,出去转悠个什么劲。
但子翔他们生活在北方平原,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都特别感兴趣。
这天又到周日,这次罗汉带他们去参观千年香樟王。
从厂部大门出来往山后走,绕过一个山头,也有一条大河,罗汉说这条大河的上游就是他们厂区门口的那条,中游从山底下穿过,形成暗河。大河南岸有一篇香樟树林。每棵树都需双人合围,形成应该有几百年了。其中最大的一棵需要八人合围,罗汉介绍据山里的老人讲这棵树有一千多年了,宋末客家一族大南迁时,客家祖先们就是看到了这棵大树,才决定在这片山里定居,他们首先祭拜树神,请求保佑庇护。
说也奇怪,从客家的祖先们祭拜了树神后,追杀者不见了踪影,,颠沛流离的生活终于结束。香樟的香气驱散了瘴气,他们开山种红薯,种茶,种玉米,挖笋,捡蘑菇。客家人终于安居乐业,有了自己的一片净土。因此,他们特别感激树神。
这颗千年香樟至今香火旺盛,四周砌了圆圆的砖跺,插着许多香烛,摆有很多供果。罗汉先拱手拜了拜,就领他们到林中空地上的小溪旁玩耍。
子翔扎了个风筝,和路黑子在放着玩。呦呦坐在树墩上看着,罗汉过来坐下,奏葫芦丝,呦呦伴唱歌儿: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罗汉眼睛里有泪光出现,呦呦唱完这支歌,罗汉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也想妈妈,想有一个温暖的家,可他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家在哪里。呦呦替他擦去眼泪。不知不觉就爱上了他。
爱情这东西很奇怪,像夏季的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呦呦看罗汉,风度翩翩不逊子翔,才识学问不输慕容枫。他因戴了一副眼镜的缘故,比子翔多了份稳重成熟,酷似继父慕容枫。
对,太像了!李呦呦今天才明白,与罗汉一见如故的原因:罗汉太像慕容枫了!身高、样貌、说话的语气神态、与慕容枫简直如出一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她正要告诉罗汉她的新发现,罗汉起身到小溪边摘覆盆子去了。每次出来玩,罗汉总能找到覆盆子,红艳艳的小果儿酸甜可口,他先送给呦呦吃着,又去摘了一些招呼子翔他们过来吃。
一条雷公蛇爬到黑子身边,好奇地看着路黑子脚边的红菇,路黑子一走神,风筝线断了,风筝飘飘摇摇飞走了,路黑子急得直跺脚。罗汉把覆盆子递给黑子,跟着子翔追了出去。
风筝飘到千年香樟王身边时,被树枝挂住了线,停下了。子翔要爬上去取,被罗汉一把拽下来:“还是我来吧!”
罗汉爬到香樟树梢了香樟树上,拽住风筝线,把风筝扯下来仍给树下的子翔:“接着,扔下去了啊!”
风筝太轻,罗汉用力稍偏,不慎踩断树杈跌落下来,头磕在碎砖块上,昏了过去。
子翔赶紧背起他,招呼黑子和呦呦快走。到了卫生大队,军医马上检查治疗。医生告诉子翔他们:“罗汉以前受过伤,他头部有明显的阴影,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醒来后可能暂时不认得人。”
呦呦哭了:“他一定受过很多罪。只要他醒来就好!不认得我也没有关系!”
罗汉一直昏睡了七天,醒来后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整日若有所思,沉默寡言。呦呦去看他,他倒没有不认得,只是没头没脑地抓住呦呦的手,亟不可待地告诉呦呦:“我想起了很多事,关于小时候和父母的事,但就就是零零碎碎的,拼凑不出完整的细节,想多了就头疼欲裂,真是急死人了。”
呦呦安慰他:“不要着急,慢慢来,时间长了你会想起来的。说不定父母还在原来的家里,一直等着你回去呢!”
他想起缝在衣服里面的玉萧,赶紧找了出来,他想起这只玉萧是父亲送他的,母亲给绣了一个专门装玉萧的带子,正面绣着罗汉头,那是他的乳名,后面绣着一株海棠,那是他妹妹最喜欢的花。
妹妹笑起来很美,笑靥如花,柔弱娇媚。他们姐弟两个经常合奏。罗汉告诉呦呦:“你的笑靥也很美,美丽中带有些许忧伤,有一点妹妹的影子。妹妹胆子小,眼神里时常带出一丝恐惧和忧伤。”
罗汉是他的乳名,当时救了他的小叫花子,曾听见街坊太太喊他罗汉,到福利院后就给他报了一个罗汉的名字。
罗汉吹起了玉萧:“忆故人”,萧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箫声中,往事在罗汉眼前一幕幕浮现:
1949年,上海到坊茨小镇的火车上,到南京站后,下车给月璃妹妹买板鸭吃,因想着母亲,再次下车时,露出了身上的金叶子,被乞丐头盯上了。
当时战乱初定,人心惶惶,火车上南来北往的客人特别多,常听说有人走失孩子的事。苏太太怕万一走散了,孩子们衣食无着。就每人口袋里塞了几颗金叶子。每个孩子衣服袖口上都绣有海棠图案。
爬火车的乞丐起了歹念,打昏了他,把金叶子和板鸭抢走了。把衣服脱了下来,扔给了小叫花子。把他扔在了火车站外的仓房里。
小叫花子隐约觉得,白天的那个小冤家大头有些面熟,起了恻隐之心,半夜回来,仔细端详一番:果然是他认识的小罗汉,于是拖着他去了南京孤儿院,孤儿院领导积极组织就治,小罗汉醒来后却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孤儿院看着这一对孩子孤苦无依可怜巴巴,就将他们收留下来。
小叫花子以前常在豫园后的巷子里乞讨,那时罗汉常在那儿玩耍,穿着少爷的鲜亮衣服,但从来不欺负他。相反,街坊太太给他的蟹黄包,他经常分给小叫花子吃,还邀请他参加他们的游戏,陪他玩。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小叫花子有些唏嘘,怕他一个人在孤儿院受欺凌,也过够了动荡的日子,就留下来照顾他。
等他醒了,就告诉了他重新编排的身世:他们是亲哥俩,父母早亡,他叫罗汉,他叫罗霄,比罗汉大三岁,罗汉被安排去上学。罗霄不愿读书,被罗汉拽着勉强上了一年学,说什么也不去了!被安排到厨房学厨师。
后来罗汉考上南京理工学院,再后来去哈工大读了三年研究生,都是罗霄和孤儿院供养。毕业后被分配至零五工厂,一头扎进了大山里。
萧声依旧,可惜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也不知母亲和妹妹怎么样了。
罗汉不知如何向呦呦他们说起自己的身世,也不知该怎么向组织交代。只好借萧声来诉说命运的捉弄了!
造化弄人啊!神奇的命运之手,捉弄的何止是他罗汉一个!他抱住呦呦,痛哭起来。眼泪冲唰着三十多年的颠沛流离,岁月沧桑。更可悲的是:他只依稀记起曾经的零星往事,仍然没有记起自己的真实名姓,父母亲的名字。
乡关在何处?罗汉心底泛起了悲凉,他紧紧地拥抱着呦呦,汲取着女性的温暖,一棵无根浮萍迷离的心,得到了少许慰籍。
呦呦的心,彻底被罗汉的眼泪泡的柔软,她用小手指,一点一点抹去罗汉脸上的泪痕,却越抹越多,越抹流的越多。她踮起脚跟,轻轻吻着罗汉的泪水,咸涩的滋味蔓延到肺腑。
呦呦从罗汉禁锢的臂弯中露出头来,深吸呼一口气,心底翻出的却是一丝丝甜蜜——世上确实有缘分这东西存在,它把天南地北隔山而居,隔水相望的的两个人,用红线拴在了一起,让他们相亲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