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普听见这话,脸一下变了,便向东川低声问道:“中华对小偷动手没有?”东川朝屋子左右看了看,似乎怕自己的话被人偷听去了似的,然后才压低了声音对世普说:“那还没打!我跟你说嘛,大概是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外面喊抓偷儿。我赶忙爬起来把大衣往身上一裹也追了出去。出去一看,外面人声一片,有的连长裤子也没有穿,只穿着一条内裤在朝几个人追赶。我看清一共有三个人。这几个人慌不择路,跑到机耕道边,跨上藏在那里的摩托上,有两个人动作快,跑掉了,可有一个人被中华和追来的村民抓住了。大家当时二话不说,一拥而上,抓住那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那人惨叫不已。打了还不解恨,中华从路边抱来一块石头,把那人的摩托砸成一堆废铁。然后才押着那人回去。回到鱼塘边一看,只见塘里的鱼并没有被电死,但中华还是抓起那人,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扔了还不解恨,过去又将那人的头不停地按到水里去呛,一边呛水又一边对那人施以拳脚。最后才把那个已经冻得浑身发紫的人吊在院子边的一棵树上,直到派出所的人来了才放下来!不过这些中华都没承认,说他是自己逃跑时滚进水沟里的,身上的伤也是自己跌的。”
世普听到这里,脸黑了下来,说:“这个法盲!”说完才对东川问,“端阳呢,他知道不?”东川说:“估计他还不知道,不过我已经叫人去喊他了!”世普听了这话,没再说什么,便马上要随东川走。佳兰却进屋拿出了那件呢子风衣对世普说:“早晨风大,多穿一件衣服,莫感冒了!”世普果然接过来,却并没有穿,只搭在手臂上,便随东川出了门。佳兰追到门边,对世普叮咛了一句:“都是一个湾的人,你说话要谦和一点哟!”世普显出了有点儿不耐烦的样子,说:“我该怎么说,自己心里明白,你就不要像小孩子一样管我了!”
说着,二人走出了门。来到院子里,世普又对东川问:“那几个小偷专门来电鱼,怎么又没有把鱼电死?”东川道:“鱼确实没有被电死,小偷还没来得及爬上电杆接电线,就被中华发现了。”世普说:“既然小偷并没有把鱼电死,中华也打了人家出了心里的气,为啥还不放人?”东川说:“要小偷赔他前年被电死的鱼的钱呗!”世普听了这话,又问:“被抓住的小偷承没承认前年的鱼也是他们电的?”
东川停了一下,才说:“没有,中华那样打他,他也没承认。那人还说,他从没来过贺家湾,这是头一回来,连路都不熟悉,所以才被抓着了。可中华却一口咬定前年他塘里的鱼也是这伙人干的,所以才要把这人扣着,让他的同伙或家里人拿了钱来赎人!”世普听了这话,有些生起气来了,说:“这个贺中华,捉贼捉赃,无凭无据,怎么就要别人承认,还要人家拿钱赎人?这是违法的,他难道不晓得吗?”东川说:“就是,只图自己出气,要是把人家整出问题了,他一样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但我刚才劝他半天,他一点也不听,还说我和派出所的跟小偷穿的连裆裤!要不然我也不会来喊你了。”世普愤愤地说:“这些人太没有法制观念了!”
说着,两人就来到了中华家。中华的院子里果然围满了人,不但有下湾的,还有上湾和老湾的。尽管凌晨的冷空气直往围观者的身子里嗖嗖直钻,一些人也缩脖袖手,鼻子下吊着两道长长的清鼻涕,可叫声、喊声却热情不减。还在老远,世普便听见有人在愤怒地喊:
“不行,坚决不能放人!”
“捶死活该!哪个叫他做的贼?”
“把他重新吊起来!”
在这些群情激愤的叫喊声中,世普也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对人们解释着什么。可是人们压根儿不想听他解释的样子,他的声音还没完,就被一个愤怒而坚定的叫喊声打断了:“不行,不拿钱就别想我放人!你们不能保护小偷……”世普听出这是中华的声音,正还想听听他下面继续胡说些什么,却听见刚才那个细小的声音打断了中华的话。但中华马上又打断了那人的话,继续气势汹汹地说,“你就是在保护小偷嘛!你们是匪警一家,蛇鼠一窝!”又道,“你今天说到明天,不拿钱别想我放人!”话音刚落,更多的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不能放人!不能放人!”“蛇鼠一窝!蛇鼠一窝!”
世普根据双方争论的焦点看,就知道刚才说话小声的人一定是乡派出所的,又听见人们喊声越来越高,于是他几步跨进院子里喊了一声:“让开!”一边喊,一边拨开人群走了进去。站在院子里围观的人一见是世普,一边叫着:“好,老叔来了!”一边往两边让着。世普走进去,果然见被围在院子中间那两个人正是派出所的。两人中那个高个、略显年长的警察见过世普,世普刚走进去,那人就像见到了救星似的,过来抓住了世普的手叫了起来:“哎,这不是贺校长吗?你来得正好,贺校长!我们是派出所的,今天半夜时分,有两个人慌慌张张跑到派出所来报案,说他们几个人到贺家湾来电鱼,鱼没电到,但他们一个同伙被捉住了。贺家湾人不仅当场对他的同伙拳打脚踢,估计还会把他的同伙非法拘禁起来,继续毒打,请求我们来把他解救出来。一接到报案,领导就安排我和小王下来了。到这里一看,发现案情十分严重,不但电鱼的小偷遭到毒打、非法关押,更严重的是他们将小偷摁进水里后再吊到外面受冻。我们来时,小偷已经冻得浑身发紫,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我们才脱了自己身上的两件毛衣给他穿上。我们叫他们把人放了,他们硬是不让我们带人走。我们已经做了两个多小时的思想工作,他们不但不让我们带人走,还把人抢去关在了里面屋子里。他们这样做已经构成妨碍公务罪了!我们问他们中间谁是村干部,可他们说没有村干部……”说到这儿,那警察又晃了晃世普的手,两眼看着世普,继续恳求地道,“贺校长,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俩请求你老支持我们派出所的工作!”
世普听完那警察一番话,正想回答,却不料周围的村民也一起对他叫了起来。尤其是中华,马上接了警察的话说:“老叔,我们抓住了偷儿,他不处罚偷儿不说,还让我们就这样放人,世上哪有这本书卖?”众人也纷纷说:“就是!这样下去,社会治安怎么不乱嘛!小偷有人保护呢!”又说,“就这样放了,那今后不是随便哪个都可以到贺家湾来偷来抢了?”
世普听了这些话,没回答,也没去管那些义愤填膺的人。他盯着中华问:“抓到的那个小偷呢?”中华说:“在屋子里!”世普说:“带我和你东川叔进去看看!”中华犹豫了一下,却说:“老叔你可不要把他交给警察哟?他不把我前年鱼的损失赔了,我就关他一辈子!”世普瞪了他一眼,突然目光犀利地大声说:“那我就叫人先把你关起来再说!”中华一听这话像是吓住了,愣了半天,才带了世普和东川往屋子走去。这儿人们跟着拥了进去。
到了屋子里,世普并没有看见什么小偷,正疑惑间,忽见中华过来揭开了墙角的一只簸箕。世普这才看见,簸箕盖住的是一口储藏红苕的苕窖。这些年因为村民生活提高很快,过去半年粮的红苕现在除了做猪饲料外,平时人很少吃了,因而红苕的面积也大量减少,过去在屋子里挖的苕窖大都空着。这口苕窖挖得不深,世普走到窖边一看,只见那个电鱼的小偷蹲在地下,身上裹着警察的一件毛衣,蜷缩成一团,但身子仍像风中的树叶一样还在簌簌发抖。陡然看见洞口的亮光和那么多的脑袋,那人不由自主地将身子紧紧靠着窖壁,像一只沉陷绝境的羔羊似的,目光充满哀怜和惊恐万端。世普发现这人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脸已冻得像是只紫茄子。裸露着的手臂和面庞上,到处是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世普看了一会儿,突然用了十分温和的语气对他说:“你不用怕,起来!”
那人用惶恐的眼睛又看了世普一阵,挣扎着要站起来。可他站了几次都没法站起来,像是脚不能屈伸了一样。又过了一会儿,终于用双手抓着窖沿的泥土,颤颤巍巍地靠着窖壁站了起来。世普见了,又对他道:“把手伸给我!”那人又犹豫了一下,把手伸向了世普。世普抓住了他的双手,想把他拖上来却拖不动。东川见了也过来拖,可两人还是觉得他十分沉。这时有人过来搭了一把手,把那人拖到了地上。
那人的双脚在地上直打着哆嗦,像是站立不稳的样子。世普忙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把他架着往外走。这时中华扑过来想拦住世普,说:“老叔,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一些村民也说:“对,老叔,不能就这样放了,不然,今后贺家湾就成了贼的天下了!”世普没理众人的话,见中华还拦住他,突然用力推了中华一把,愤怒地说:“你想去坐牢了是不是?”说着把中华推到了一边,继续搀扶着那人往外走。众人也一边往外退,一边喊:“老叔……”世普知道众人想说啥,便不客气地瞪了大家一眼,说:“你们啥也不要说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恨小偷,我也和你们一样恨小偷!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犯的是国法,应该由国法来管,不是由你们想怎么样处置就怎么样处置,知道不知道?”众人听了这话,这才不说什么了。
世普把人带到了两个警察面前。那个高个的、年纪偏大的警察向世普鞠了一躬,连声说:“谢谢!谢谢!”说完带了人要走,中华忽然又冲过去拦住了,说:“老叔,不能就这样算了!”世普又盯着他问:“你个糊涂虫还想干啥?”中华说:“他起码要给我写一个保证,保证他下回不再来电我的鱼了!我的鱼辛辛苦苦地喂了一年,一把草一把草的容易吗?”
世普听见中华这么说,于是便道:“哦,中华这话也对,让他写个保证,保证以后不再干违法的事!”说毕又马上对电鱼的人说,“你愿不愿意写?”那人立即鸡啄米似的点头。警察怕事情再生变,马上掏出纸笔让电鱼的人写。可这人拿了笔,手却早就不听使唤了,哆嗦了半天在纸上也写不出一个囫囵字。高个警察马上拿过笔帮忙写起来,写好了,电鱼的小偷在上面摁了手印,交给了中华。中华还想说什么,见世普在对他摇头,知道世普是在叫他别说话了,便闭了嘴,看着警察把人带走了。
警察把人带走以后,世普这才走到中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晓得你心里还想不通,好不容易抓住了贼,却又把他放了。不过你不要想不通,人家如果不来找你的麻烦你就烧高香了!”中华一听这话,像是十分不理解地看着世普说:“他敢找我啥子麻烦?他做贼怕做出理来了!”世普说:“你难道不晓得你今晚上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法律了吗?”中华说:“啥法律?如果我们抓贼都触犯了法律,那法律肯定是制定错了!”世普说:“和你一时说不清,以后你们可要认真学学法律才是!”
正说着,端阳突然出现了,一来便急急忙忙地问:“怎么样了,啊?”众人说:“小偷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世普问:“你怎么现在才来?”端阳说:“我才听到信儿呢,老叔!”说完这话又马上说,“我知道只要有老叔在这儿,就一定出不了事!”世普听了这话,以为端阳是真的才听见信儿,便也没说什么了。其实他不知道端阳早听到信了,但他知道这是件麻烦事。如果他站在法律一边让警察把小偷带走,就有包庇贼的嫌疑,会得罪村民;可如果站在中华一边不让警察把小偷带走,他又会违反国家法律,所以一直躲在中华的屋后,看见警察将小偷带走了才出来。但世普虽然没有指责他,却还是语重心长地对端阳说了:“端阳呀,你这个村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以后得加强村民的法制教育才是呀!村民如果都像今天晚上这样,不知法、不懂法、不依法,村上的工作怎样能开展好?社会主义新农村怎么能建成?你肩上的责任可不轻呢!”端阳急忙点头说:“老叔说得对,老叔说得对,老叔站得高看得远,是得加强法制教育才是!”说完才对众人挥了一下手,说,“好了,天都开亮了,大家都回去了吧!”
听了这话,众人果然陆续回家去了。世普把端阳留下来,说了自己编写的《文明公约歌》的事。端阳一听,当即表示欢迎。还特别叮嘱世普早点把歌词送到城里“玩友”班去。在回去的路上,世普忽然又想到了几句唱词,觉得应该把这几句词也加在《文明公约歌》里。这几句词是:
遇事千万莫莽撞,依法办事很重要。抓到小偷送公安,私自关押犯法了!提高警惕防盗贼,群防群治秩序好。一不打架二不偷,三更不能信邪教!
世普回到家里,把昨天晚上和刚才想好的词立即写了下来,读了几遍又稍作修改后,再抄写得工工整整地揣在怀里,吃过早饭便进城找“玩友”班的师傅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