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爷轻手轻脚踏入齐文羽的屋子时,看到这个让他心疼又不愿面对的小儿子正低头伏在书案上细心地绘着什么,他时而提笔盯着画纸微笑,时而又皱眉俯首去涂抹修改。齐老爷心想:如果这是一个健全的孩子该多好,以他的聪明才智一定会大有作为。可转念一想,又难免担心在这乱世之中,有多大的本事必然也要面临多大的危险,像文羽这样以残躯苟活,似乎是更好的选择。大儿子被他强行要求远渡重洋去求学,并非他不想留亲子在身边,而是这时代的变化实非他所能料及,如若不让儿子趁年轻历练一番,增长见识,日后他无力再照看这个家的时候,他们又该当如何呢?齐家祖上既有读书功成名就的,也有习武征伐扬名的,到了他的父辈开始人丁凋落,世道混乱下不得不弃仕从商,家业是勉强维持了下来,如果到他儿子的手里败得一塌糊涂,他可真是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了。想到此处,齐老爷不禁又是伤心又是担忧,重重地叹了口气。
原本专心作画的齐文羽听到这一声叹息,抬头看到父亲站在屋门口,略微感到惊讶,平日无事,父亲是不会到他这里来的,这时来一定是有了什么事。齐老爷见儿子已经注意到了他,就踱步到书案前,笑着问道:“文羽,在画什么呢?”齐文羽这时才意识到画纸还摊在桌上,赶忙扯过别的纸来盖,慌乱道:“没,没什么。”齐老爷疑惑着上前拨开儿子遮掩的手,拿起画纸来细看,原来是画了一个少女在窗子梳妆的模样,齐老爷微微一笑,心想:看来的确是时候给文羽娶一门亲了。又仔细看那少女的神情姿态,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齐老爷放下画纸,手搭在齐文羽的肩头,微笑道:“儿子长大啦,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爹也想着,该给你娶一门亲了。”齐文羽脸红到了耳朵根,可是心里又有些期待父亲接下来的话。齐老爷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过去在北方认识的一个老朋友,带了家人到咱们这里来,他们家有个女儿跟你同年,月份似乎稍大一些,我看那姑娘人是不错的,模样端正,性情也柔和,想来是个不错的媳妇。我那旧友也有此意……”齐文羽脑袋嗡地一下,听不太清楚父亲接下来的话了。他困惑地想:别人家的姑娘?怎么……不是阿七吗?父亲把阿七安排到他身边来,难道不该让他和阿七成亲吗?
齐老爷说着说着,见儿子总不回应,低头去看时,才发现他在愣神。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家人都是善的,料想教出来的女儿也不会不懂理,她既然肯嫁过来,就不会嫌弃你的腿。”说罢,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转身走了出去。留下齐文羽一人还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齐老爷刚出屋门,迎头撞上了阿七正捧着一摞书要进来。阿七赶忙退后几步,行礼道:“老爷。”齐老爷点头示意,继续向外走去,阿七推门进了屋。齐老爷走出几步,又回头去看了看,他立在那里皱眉想了想,觉得阿七刚才的神情姿态好像都很像儿子画纸上的那个少女,可是他随即又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想着:难怪,儿子这么多年,就只接触过阿七这一个女孩子,想画一个女孩子,自然是以阿七为原型了。他便没有再往下想。
阿七进了屋,看到少爷正在书案前发呆。她先走到书架前把一摞书摆好,然后才走到书案前,伸手在少爷眼前晃了晃。齐文羽缓缓回过神来,看到阿七冲他笑着问道:“少爷在想什么呢?不是作画吗?”说完又低头去看桌上的画纸,看到纸上那个像极了自己的身影,脸不由得一红,微微嗔道:“还以为你在画什么正经的呢……”齐文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抓住阿七的手,急切地说道:“父亲说要让我娶别人家的女儿!”阿七眼里的光霎时暗了下去,轻轻把手抽了出来,背过身去靠在书案上,一言不发。齐文羽立即表明心迹:“我不愿意!阿七,我是不愿意的。我以为……我以为我娶的一定会是你!”阿七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替他收拾起书案上混乱摆放的笔墨,那神情里是无奈和忧伤,一如这些天来她惯常有的神色。齐文羽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问道:“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父亲要给我娶别人作亲?”阿七停下来手里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承认道:“是。我早就知道了。而且在老爷有这个心思之前我就知道了。我们是身份不同的人,本来就不可能成亲的!”齐文羽困惑地盯着阿七的面庞,好像不认识眼前的阿七一样。阿七咬咬牙继续说道:“是你,不,是我们太天真了。以为什么都不会变……”齐文羽急道:“我没有变……”阿七打断他说道:“可是我们会变的。迟早……会变的……”
连着几天,阿七和少爷互相都没有说话。连先生和葛妈都看出了一些端倪。葛妈心知是因为少爷要娶亲的消息,让两个人心里都别扭了起来。她最明白阿七和小少爷之间的感情,这么些年她都是看在眼里的。最初两人都是孩子,少爷原本就一直由她一个人照看,很少接触旁人,更没有和同龄的人玩耍过,所以一直性情孤僻而独立。直到有了阿七的陪伴,他才有了孩子该有的神色,不那么冷静平和,也会有喜有怒。阿七来的时候还是一个瘦小的黄毛丫头,天性顽皮却又懂事地隐藏着自己的好动,极力地克制自己守规矩,懂礼仪。近十年的光阴过后,长成了知书达理的亭亭少女。葛妈原本就是服侍二太太的婢女,二太太去了以后,她自愿不嫁人,把小少爷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带,最初还有一个奶娘帮着她,后来就都是她自己一个人。齐家不是请不起更多服侍小少爷的人,可是老爷心知肚明,不会有人比葛妈更对小少爷尽心。如果不考虑门当户对,在葛妈心里,小少爷和阿七是很般配的一对,少爷虽然身有残疾,可是心智健全,甚至比常人更好。而阿七从来都没有嫌弃过少爷的残缺,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就这样永远的相伴相陪,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可是世事总是无常的,就像二太太那样善心又聪慧的女子,不还是这样的苦命吗?生下一个不健全的孩子以后又撒手人寰。唉。谁又说得准什么才是福气呢。
齐文羽几日的茶饭不思,原本就体弱的他终于一病不起。葛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少爷。她既不是大夫,又做不得主让少爷和阿七终成眷属。只能眼看着小少爷一天天地枯萎下去。
阿七也好不到哪去。一样的吃不下,也睡不着。相比齐文羽只是烦忧不能和阿七在一起,阿七还要担心自己的以后,少爷终归有少爷该在的地方,可她会去哪里呢?小少爷病倒以后,阿七更难受了。她替不了少爷受身体上的折磨,可是心里却更是煎熬。她也不敢到少爷屋里去照顾,怕少爷看见她更是忧思加重。
大夫用了一个多月的药,齐文羽的身体也不见好转。药方子换了两三张,齐文羽连闻都不闻了,给什么都喝,喝完了又吐。葛妈急得团团转又没有主意。
齐老爷来看儿子了,虽然那天把娶亲的意思向儿子说明以后,看见儿子的神色不对,但齐老爷并没太放在心上。他其实并不了解儿子的心思,只当是儿子对自己的身体多少感到一些自卑,没料到儿子就这样病重了。看着床榻上几乎已是形容枯槁的齐文羽,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好好的喜事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管家向齐老爷建议:不如就抓紧给小少爷办了亲事,虽说长幼有序,赶在大少爷娶亲前就让小少爷先成家,似乎于理不合,可是情况特殊,小少爷如今的状况,或许成亲冲喜能好转起来。齐老爷心有顾虑,对方家里确实是因为战乱衰落了,不得已来南方投靠齐家,许一个女儿给他们,已是出于无奈。文羽本来只是身有残疾,委屈之下或许尚可。如今重病,对方还愿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结亲,可就不好说了。
正当齐老爷犹疑之际,葛妈在书房门外来回走了几次,终于鼓起勇气敲门进来了。齐老爷见到进来的人是葛妈后立刻有些紧张,问道:“是不是少爷不大好?”葛妈点头,又使劲摇了摇头,咬住下嘴唇,不知该怎么开口。齐老爷着急地跺脚道:“好还是不好,你倒是说啊!”
一轮残月挂在晦暗的夜空里,几片薄云轻轻包裹着这残月,星星的光亮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这沉闷而黑暗的夜里,阿七靠在窗前,望着少爷屋子里透露出的微光,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