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和朋友开黑错过了回家的班车,于是在定福街路口招停了一辆出租。司机是个四方脸的敦厚汉子,从他厚厚的嘴唇里散出尼古丁和焦油干涩的味道。我在副驾驶上坐下,车就开了。在过第二个路口后,我们没话找话。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谈到强迫症的问题,我兴致勃勃,开始高谈阔论。
“……当然,不可否认,人天性里是有那种自我毁灭的趋势。就像触摸皮肤上粗糙的血痂忍不住抠,揭开越是痛苦就越是痛快。这种对身体鲜血淋漓的背叛最多不过使得造血系统再次把红细胞输送到创口处凝结,损失大量的身体蛋白忍受刺痛和灼烧感。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产出,就只是痛苦罢了。人就是追求痛苦的生物。”
司机“唔”一声,把脸转向窗子。
“小时候我有种习惯。”我枕在靠背上露出坏笑:“比如说告诉自己一分钟内不能呼吸,多一秒算我赢少一秒算我输,这种游戏的乐趣在于,我既是参与者又是裁判。多一秒,少一秒交给自己判断,这就延伸出另一种有趣赌局,赌的是我是否对自己公正裁决,能不能不偏不倚公平计较。你知道人长大后就开始独自判断更多事。而每当那时候我会问自己,有没有多算一秒少算一秒?如果没有因私心而行动算我赢,思想和行为中哪怕有一丝偏袒自己的计较算我输。如果一个人有注定的命运,那这就是我命定的赌局。我喜欢和命运打赌。迄今为止,赢面居多。”
“赢到了什么?”
“尊严。”我于口中轻轻吐出。
尊严。我于心中琢磨无数遍,心心念念猜不透的词语。
我曾祈祷,曾渴望,欲追随的那个君王。
“我多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偏偏什么都不会。小伙子,要我跟你说的话:什么都不会的人就别谈尊严。”
“黑天来得快啊。”
“鸿福大厦接个人,在小街转个弯就到……”
“走辅道。这条路过去有个不起眼的小旅馆,后面就是。”
司机开进去,果然见那个地方。司机很意外。
“这条路我怎不知道!”
“不奇怪。毕竟你们只走自己熟悉的路,而我什么路都走。”
那人上车,摔门。大热天戴全覆式耳机,和着节奏点头。
“三环会不会堵……”司机敲打方向盘。
“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不会。”
“你好像对这片很熟?”司机若有所思。
“谈不上熟,我只是看得多罢了。”我说:“走的远,会羡慕世界很大;看得多,世界又会变小。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行走就是一生的经历。很多人不明白这点。”
“我现在相信,相比大多数人,你还是会一点的。”司机递来一支烟:“来聊聊吧,我是说你那个赌局。”
烟在指尖燃烧,我回忆着思索。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耸肩:“当然你知道,故事大同小异……也许结尾也一样。不如我们先谈故事,再聊这个故事的结尾吧。”
“那年我十六岁……”
那年我十六岁,高考失利,家人借钱送我到一所著名的学校复读。其实那时我对上学没什么概念,拿我的成绩,大学其实也没什么盼头。我是一个不思上进的人,但我又相当传统。传统的意思是听话,就是说爸妈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而且好像听说上大学真的很好玩。
其实有什么好玩的?今天念念不忘的东西,明天便觉不过如此。人生就是这样变啊变啊,把熟悉的变陌生,把重要的丢在脑后。人在前半生和后半生的感觉往往是相当矛盾:儿时父母教导我谦恭忍让,笃信光明良善;成年后又戒告我不可过份善良,提防人心险恶。我想是进是退给个定数可好?幸好我现在已经不听他们的了。
他们说我们也说不清楚,你以后自己经历就明白了,我们是为你好。唉,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在前半生殚精竭虑想这个问题,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玩不好也看不好书。后来我把人生翻过来倒过去看看,才明白他们为我的好原来是狗屁……这是后话。
不管怎么说我开始复读了,在一个不学习会死的地方。我原先是一个不爱读书的人,我几乎不读书,也没有系统的学习习惯,至于对复习押题这样的事更是兴致缺缺。我妈学业上管我很轻,小时候我趴桌上写作业她心疼我,说不想写就不写――那我就不写了。往往被逼着做的事情都没怎么好玩,学习如此,工作亦然。你自己去做就不一样了。后来我见过许多人,自己也有因为不堪工作的驱使而撂挑子的时候,我猜同志们那时候想的大概是一件事:我妈都没逼过我,你凭什么?理直气壮,荡气回肠。唉,幸好我现在已经不听她的了。
我在那里接受最专业的应试教育。我的老师们,对他们而言高考就是一道公布标准答案的大题,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答案灌输到我们脑子里,一切讲求效率。历史课本被拆分成时间点和大事年表,英语书变成语法,词汇和没完没了的朗诵。数学倒是老样子,这个东西他们没法拆。要在这种环境里生存必须在头脑里不停地刷知识点,要有效率地做到这种事需要一套系统的方法。我说了在那个地方不学习会死,你不想做也得做,我只好着手做这件事。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虽然蛮不好意思,我的进度好像比别人快一点。
说快一点是谦虚的,事实上是相当快了。这不是说我在读书上有独特的天赋……很显然后来我读书也不怎么样。好像我擅长的是架构出一个庞大的知识体系,再把应该掌握的放在里面比较联想。架构体系是个相当枯燥的过程,每次我学习学不进去,但做这个就很专注。比如说要背词汇,我首先编词典。看单词一个个的头疼,但把它们从A到Z一个个排列流畅,看起来就很舒服。比如说要学历史,先按时间轴编大事年表,看事件怎样启承转折,其中分叉出怎样的史实,原因是什么,结果是什么,提炼出的规律是否有共性。有时我会设想在既定史实中加一点变数,假设对历史的影响。不过老师说这是跟学习没关系的事,警告我少做假设,多记考点。其实当真要记的东西也就那么多,框架过滤几次,也就全部完善了。这样时隔多年,通过那个框架记录下来的东西有些模糊不清,但那个框架倒是就此保留了下来。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不要被假象所迷惑。创造知识的本能,远比知识本身要强悍得多。
我会把故事跳着讲完。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晃一年过去,我拿到不错的成绩,上本地一所大学。
我以为上高中就够无聊的,结果上大学更无聊。上大学是真他妈无聊。当然那时候我最无聊,无聊到光顾着在心里埋怨这事了。
人的心念有如扑闪的火苗,有时旺盛也有时飘忽。人不能渴慕单纯的理想和热烈,没有源头的理念有如无源之水,并且无力赋予人生以意义。唯行动与空间结合,思想与时间结合,才能创造联系。
再往后走,网络社会成熟,阶层固化的危机感蔓延开来。
谈到阶层,这时第二个问题萌发在我脑海里。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我苦思冥想读不好书。我想玩玩得不痛快,想笑笑得不痛快。
什么是平等?
我是说,我打小接触的一切励志故事所描述的情节,在我看来并不完满。比如说穷人教育子女以后要飞黄腾达,平步青云。要做人上人,不要走父辈的老路。我是说,我从不认为一个人的成功可基于对所属阶级的背叛,我是说,我憎恶这种成功学。
我蔑视这种成功。
那么再次谈到阶级。士,农,商,兵,术艺百工。
产业分化。不断涌现的新技术,新格局。
缓慢进展的,民主和平等的理念。
对社会不公的呼声。
但是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公平。没有人告诉我,你不做人上人还能怎样成功。你不想当人上人,你不努力,你就是弱。
我和人生打了半辈子赌,这方面我不找借口,既然大家说我弱我就是弱咯。渐渐我成为一个没有行动力,意志薄弱的人,哇这种感觉是贼他妈难受。我的人生一定是缺乏信仰才会这么不顺,所以我迫切想找值得奋斗的动力。我想既然我不信耶稣也不信佛祖,那就信爱情吧。我贼想找个女朋友,然后把下半辈子毫无保留地豁出去。我想我不能一辈子啥都办不到,虽然思维方式决定我不能为自己做个他妈的人上人,为了喜欢的女人总可以了吧。
司机嗓子里发出爆笑。笑完了他说:“女人!哈哈,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
我说可不是么。然后我继续说。
唉,既然社会有这么多复杂因素,我相信即使在爱情这种纯洁的情感中,矛盾也不可避免。我开始总结爱情的种种特征,并为自己确立了三条基本规则。我坚信掌握这三条规则就能拥有完美的爱情:永不放弃,永不伤害,永不背叛。
“后来你谈到女朋友了?”司机斜眼看我。
“没有。”我捂住脸:“那是我跟命运打得最失败的一场赌。我全盘皆输。”
渗入感觉中的复杂成分太多,我曾尝试追求过俩个女孩,没有从一而终。
第一个女孩很温柔,我们当过一阵子朋友,和她相处很贴心。追女孩我没经验的,当时我就是想把那三条规则践行完。但也不得不承认,与异性相处的时光相当愉快,往往感情中那些微妙暧昧的成分也值得享受。奇怪的是,虽然交配欲望是初始动因,我在这个过程中却完全感受不到这一点。喜欢是一种古怪的东西,这个世界上只有俩个人可以捕捉,感觉,当然他们也可以否认,拒绝,虽然我想我是被喜欢过的。后来女孩对我笑着确认了她有男友的传闻,姿态从容优雅。毕业吃饭时我坐在角落里生气。我倒不是气她,但没办法,在那种情况下我压根没立场从一而终。我不可能继续下去,也就违背了第一条规则。我意识到这场和人生的赌局一开始我就输了。我未曾把爱情当一场博弈,但她也未曾给我近身的机会。我是天生的赌徒,将心越线时也赌上一份纯洁的友谊,最终我一败涂地。
但违背自己决意的信念,甚至比失败可耻。我至今回忆起那种耻辱,仍会觉得自己肮脏和鄙陋。
我曾爱一个人,不曾背叛也不伤害,但我放弃了。我掐灭了幻想离开大学这个让我狼狈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后来呢?”司机急切地问。
“我工作了。”我点烟。
我在一家叉车工厂做机械出口,小销售员,工资不高,多少钱我忘了。那时我不大注意工资水准,一心想找个目标好让自己活跃起来。我想不错,做销售也是一门挑战。工厂俩层楼,上面办公室,下面是生产车间。我在车间实习过一段时间。
在车间工作很有意思,反正大多是按部就班的活,前辈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上手很快。一个星期过去了,钳子,扳手,冲击螺母我使得样样顺手,主管很高兴,调我上楼做销售。办公室里都是有斗志的,成天谈赚钱做人上人,我跟他们谈不到一块去。在办公室一坐,反而感觉学不到东西。那段时间我唉声叹气,怀念在车间里无忧无虑的时光。
按照领导的要求,我用交朋友的态度和一些俄罗斯中间商保持着联系。后来海参崴有个聊半年的商人觉得我为人可靠,决定跑工厂来看看,顺便定俩台车支持我的生意。他叫奥列格,在海参崴经营一家刚创立的门面店,我们一起喝酒。奥列格给我看他家人的照片,我却心事重重。我在工厂做了半年没什么业绩,平日又吊儿郎当办事不牢。朋友觉得我可靠,公司倒不这么觉得。果然,客户申请的贸易条款领导一条都没批。奥列格一无所获,只得跑上海玩一天后乘机回国,临走时给我发了短信道别。工作一直没什么成果,家里劝我不如回老家另谋出路。我把他送走后一宿没睡,第二天睡眼惺忪打报告辞职,拖着箱子坐火车就回家了。
同学聚会老样单调,大家谈赚钱,做人上人。我打哈欠。我感觉自己真是废了。
谁能给我个理由,让我想赚钱啊。
我的交际面不大,喜欢的第二个女孩还是我同学。我很欣赏她,她是个勇敢的麦霸,而且五音不全,大大咧咧的,缺心眼。我判断我们性格里有互补的成分,假设我们在一起的话会有很多乐趣,于是跟朋友打声招呼开始追。我记得那时候追得贼尴尬。反正没什么结果,也是闹到最后朋友也没的做。我估计我的人生是没什么指望了,我想我大概没资格爱谁也不会被什么人爱上。自暴自弃在家里躺了三天,突然产生了去她工作的地方看看的想法。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爱一个人的感觉,也没有过资格介入另一个人的生活。
我想到另一个人生活的地方走走,看看她熟悉的街道,假设自己没放弃到最后。我在烈日炎炎的水泥路上走,过去荒无人烟的街道,在一个水泥墩上坐了很久。
一个人曾行走的地方就是他的一部分人生。我突然意识到。
我突然想经历一种更广大的人生。那种人生的样子仍模糊不清,但我却已为之目眩神迷。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巨大渴望,就像一个濒死者,渴望生。
我真的是一个软弱的人吗?我甚至开始怀疑。
即使我的人生充满了怯懦和逃避。
我转身。
我的头脑里涌现星空和海洋,一切象征广大的词汇。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我想离开。我想解决困锁在我头脑里的俩个基本问题:善恶的本质是什么?平等的意义是什么?这俩个问题小孩子不能理解,成年人拒绝思考,父母也给不了答案。提出这俩个问题朋友会耻笑我,哲学家会忽悠我,政治家会利用我。
但我若不去思考,命运就会折磨我。
我想知道我的尊严是什么。我要怎样开始自己的人生。
香烟燃尽,车拐弯。
司机抓着方向盘,久久没有说话。
“我年轻时也这么想过。”他说:“就是我跟世界不同啊这样的中二想法。年轻人总会想证明自己与众不同……在社会里过几年就习惯了。”
我把滤嘴丢进嘴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
直到后来该死的我学驾照,遇到一个女孩。
“你又爱上一个?”司机斜眼看我。
“不是。”我说。
我明白,我根本不懂得爱。我只是好奇,我想知道,假如有,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的――不会放弃的那种。如果我做不到,我又为什么再爱一个人――为什么再给命运羞辱我的机会。我想试试。
“后来呢?”后座的摘下耳机,趴在我靠背上。
我看着窗外,指节敲击玻璃,若有所思。
“不过是一个老套的故事。”
我离开家乡,独自到大城市里谋生。这是我第一次远行他乡,我曾假设异乡会给我恐惧……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从不曾有。这个陌生的环境给予我怪异的安全感,一无所知,从头开始的状态使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亢奋。我开始列计划安排时间,租房,投递简历,一切井然有序。当然面试被刷掉过,幸而租房尚未被黑。我就一边诅咒一边在地图上画下那些遇上倒霉事的地方。我来时正是春天,万物妖娆的季节。我在清晨出门旅行,闹市也去,公园也逛,很快就把地铁线路摸遍了。那时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把整座城市走完怎么样?莫名其妙我越想越兴奋……后来我还真就走了。
“走?”司机目瞪口呆。
“对。”我坏笑:“那时我住在三环边上,往南是丽泽桥,往北就到一号线建国路。我曾顺着南三环向东一路到潘家园松榆南路,第二天继续过四惠桥北工大,一直到废弃的焦化厂,相当荒凉。到那里我想既然往东走到头了,西边又是什么样呢?于是我向西到老山公园,过石景山体育馆,一路到终点站苹果园――当然那里并没有苹果。也有朋友介绍我去七九八艺术区,那里有很多怪东西,也有展馆和影视厅,火车头广场前绿油油的草坪使我印象深刻。这座城市有雄伟的建筑也有温柔的地方,比如南海子公园,靠南有适合露营的草地,空气清新,湖里有船。”
“但是……只是到处走,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看向前路,微笑。
“你不去走,又怎么会知道呢。”
后来我开始联系那个女孩,简简单单,断断续续地聊,发现还真有点共同话题。我们谈有趣的书,互相推荐看过的电影和听过的音乐,倾诉生活中的烦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天我感觉她跟我很像。似乎我们都在遭遇世界的变化,感受来自社会的烦恼。我意识到她曾羡慕我有挣脱一切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但我没法告诉她我是怎样被命运逼迫的。我只知道世界会不断变化,这种变化已经折磨了我也会伤害她。我曾经渴慕为一个人付出一切并坚持到底,我想我没有那样的能力,所以我希望她有面对变化的勇气。
所以我告诉她热爱生活,要在人生的每一段旅途勇敢,快乐地行走。我想告诉她前面会有光辉璀璨的明天和永垂不朽的爱情。我想告诉她会有改变一切的奇迹和创造世界的方法。我想告诉她一切美好的都归你,因你与我遇见。
“所以这是个爱情故事?”司机打断了我。
“很难说。”我又点一支烟。
接下来谈谈我的第二份工作。
我在一家版权申报商做文职,直到今天我可以说,遇到了个不错的老板,虽然辞职的时候我走得也很干脆。在那里我有一些数据统计的工作,每天都要做。我用一个客户端登记录入客户信息,包括地址和电话,有相当一部分地址就在本市。这种事做得久了也很无聊,我就在地图上定位这些地址意图找点乐子。我大概提到过,做这些机械重复的工作往往我很专注,而刚好工作内容又比较清闲,我就乐此不疲很详细地查。根据公司查所在写字楼,看写字楼查所属物业,看当地工管局地址……唉,我那时真是无聊透顶。
也因此我看到哪些传媒公司在跟什么部门打交道,文化产品如何运转进入市场,在公司网址上公布出版的哪些作品,这些作品的影响力又怎样通过网络呈现在我面前。我甚至看到个别因版权问题产生的著名纠纷。作为法务工作从业者有人做出评价,当事人的评论又不一样。我本能地做出假设:在双方调解中如果怎样会更公平,如果怎样会……最后我掐断这种假设。靠,关我屁事,我又不是大法官。
但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平等?人们以是非判断善恶,是否真的公正?你不在社会时猜想正邪黑白分明,参与到纠纷中却看到是非混浊不堪。你是白的中也有污泥黑的里也现光辉,享多少福,遭几分罪。如何判断,谁能判断?
带这样的疑惑我在公路行走。我从火车西站出发到天坛。俩车相撞,纠纷产生,我驻足旁观。
车流被阻,路上闹腾不休。围观者众。俩人指点,闲聊。
俩车相撞,当事人互相指责对方为恶,矛盾发生。
为什么?理由是你害我修车,害我没时间回家陪孩子,害我耽误公司的事。
因你阻断我与周围世界的联系,我判你为恶。
由此判断,剥离联系,割断联系是否就是恶?反之,维系联系,创造联系,是否就是善?
如果重新定位善恶的根本标准,一个人做公认的恶行却创造联系,是否可称之为善?
太危险了。我不由打消了满脑子想法。
九月的一天,我把钥匙落在办公室,不得已到网吧过夜。荧光暗淡,烟雾浓沉。我蜷缩在键盘后,分外孤独。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觉得不为世界理解的时候,那时候你会很脆弱。那时你看什么都会陌生,那时你就怕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很脆弱。
我把周围的景象描述给她,然后闭上眼睛。
沉入一场酣睡。
清醒的时候,天色美好。我看到她发来的文字。我关上手机。
事物的表象精彩纷呈,事物的本质千篇一律。曾经我以为不断的失败会改变我爱一个人的方式,甚至不会再试图爱一个人。
但当再次爱上,我知我仍决意抛出一切,义无反顾。
于是我与命运对局,再押上一注,并告诉它,我必赢。
“你押了什么?”后座聚精会神。
“另一种人生。然而没有开始过的,也无所谓了。你知道,可能二十岁以前你是个无忧无虑的单身汉……”
男人就是这样。可能二十岁以前你是个无忧无虑的单身汉,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你不着急爱上谁也不羡慕被谁爱上。然后突然有一天你遇上一个女孩你麻爪了。可能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开始为银行存款发愁,你会着急下辈子怎么逗她笑怎么给她幸福。你得穷尽自己的智慧把时间算计着过,并尽力创造最大化的价值。我知道她喜欢动漫,于是打算辞去这份保稳的工作做礼品销售,未来可以做周边产业。我相信自己有这份老谋深算的本事,并决定在这行积累一番就回家乡发展。我希望能送她喜欢的周边,带她看漫展。大概奋斗半生我在家乡买一所房子,我的人生就可以圆满了。
也许有一天我在公园行走,突然又想到什么善和恶的问题,会哑然失笑吧。我只需要为一个人付出一切。这才是我的人生。这才是我的,幸福。
带着留恋我从徒步经过的旅途走过。也许我会再次经过这里,但是带某种不同的心境。
总之,再见了。我想,带着某种不知何故的歉意。
我用最快的速度办理了离职,老板很崩溃。我是他经营这家公司以来做数据整理最认真的员工,办事也比较靠谱。同事也很崩溃:我承担最繁重的收尾工作以后会落到她们头上,而且现在办公室里人越来越少。讲道理我非常抱歉,但我得走了。我很快找到第二份工作,在燕莎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业务拓展,那里业务团队刚刚组建,推一个礼品采购平台。我把自己收拾一番,很快投入新工作。
新工作开始我发现自己状态不对。做业务和做文员不一样,埋头苦干不行,首先得在团队里争取发言权。我入行时很没眼色,冲撞了领导,做得灰头土脸。我还没丧失基本的判断力,知道要发展得跟谁打关系,同事们也在帮忙说话。问题是我发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
我又没法跟这些“人上人”打交道了。
我利用清晨在小公园里打坐,警告自己要好好做人不可重蹈覆辙。要理解领导和同事的苦心,更重要的是,要理解钱……我一脚踢在树上。
我一定是疯了,我无法判断我是不是错了。
那时我不得不思念她。我不得不思念那个,我希望与之相伴余生的人。只要她把我从那该死的命运中拯救出来,只要她说,我是对的。
我想我不必回顾,亦可勇往直前。
于是在一个短暂的假日,我莫名到她的城市。
我见到了她。
“不用问后来了。”我打开车窗:“那是我这辈子干过最后悔的事。”
“你做了什么?”
我目视前方。
“什么也没有。”
我只是看到她,就很欢喜。我忘了告诉她,我很害怕。
而后来,我再也不会说出这句话。
曾经我以为自己多么虚弱,于是一点恐惧,就会动摇。
曾经我以为自己多么孤独,于是一点怀疑,就会松手。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司机忍不住问。
“命运。”我微笑。
在某种意义上说,那次冲动的拜访使我失去了她。
我回到自己的城市,浑身冰冷,浑浑噩噩。大多数时候我是个乐观的人,我人生中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头一次感觉妈的世界好残酷啊。我觉得在感情的世界里自己像一只流浪的狗,有人喂过我有人安抚我但她们都不要我。终于有一个打算收留我。后来我叼起狗链眼巴巴看着她,但她也不要我了。
但是我知道的啊。我知道世界很广大很美丽有不可思议的奇迹,但世界是会变的啊。只有我是被命运束缚的,只有我不会改变啊。只有我知道时间是怎么风干一切,在心中打磨出伤害,一点点磨划成另一副模样,我不想你被改变。只有我知道命运折磨人的手段有多残忍,我不愿你受折磨。如果这个世界是温柔的,我也不会急切地奔向你,不是吗?
我累了。我沉入梦中。
在清醒和迷乱之间我看见过往的一切在交错运动,一些人对我说的话在头脑里回响。一些人在劝诫我,叫我要懂事,要看清现实。一些人悲悯地说,这就是人生。
我看见人上人的我在木椅上端坐,手里端着名贵的红酒,目光平静,面孔上读不出情绪。他礼服高贵,形容无可挑剔。
“你迟到了。”人上人说:“但奋斗十年,取得这样的成就,也足以自豪了。”
我看向四周。嗯,装帧精美的小公寓,是我理想中的样子。我的目光锁定在墙上结婚照里,我身边一张陌生的脸。
人上人向后扫了一眼。
“妻子。更温柔,更美丽,更懂你。”
已经失去联系了吗?我想。她吃不吃得好,睡不睡得好。
有没有想我。
过得快乐吗,爱得幸福吗。
我的领口被抓住,按进陌生的湖水。
“不要再天真了。”人上人说。
五官中渗出血液,氤氲湖水。我抓住他的手,入手冰冷刺骨。
牵她的手……温暖吗?
湖面鲜红,意识模糊。
我曾向高远处行走,也曾在深渊里匍匐。
我曾降临天堂,亦曾推翻地府。
曾去到的地方,难道都是我的想象吗?
我只是一只寂寞,孤独的怪物,还是……
我记忆起曾到长城上第十三座箭楼,遇见一群山猫爬上陡峭的雄关。
我回忆我跨过的旅程,一切神秘和愉快的向往。
老子笑了。
我扣住他的手站起,单手将他掀开,吐出一口湖水。他震惊地看我。
弱的像只鸡。
劝诫我的人似乎闭嘴了,悲悯我的噤若寒蝉,来不及转换情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屈服?你凭什么不跪下!”他咆哮:“看清楚吧!凭你只能到这里,根本没有人会爱你,幼稚的你应该退场了,你的人生止步于此了!”
“不被爱就要结束的人生,还真是脆弱啊。”我将他一脚踹翻。
我听见诸神惊恐的低语,听见地狱中欢笑。
我曾经经历过一切,我曾印证了一切。我曾为一个信念坚守至今,并赢得了最后的奖励。
如今我知我强大而自由。我无私而无畏。
从今往后,我不必向任何人卑躬屈膝。
“你已失去她!”
“我曾渴求,但不必拥有。”我笑:“在约定的日期之前,我只需守护,并且坚信。”
“坚信什么?”
“坚信她也在向我要去的地方,毫不犹豫地行走。”
“你他妈天真的混蛋!你只会白等!”
“那我跟你这么说吧。”我俯身:“因为遇见她之前,我梦想爱上一个人。遇见她之后,我梦想爱上她。我坚持到底不是为了保留下希望,我只是在,实现自己的梦想。所以我坦然无惧地爱着,而你,要么卑躬屈膝,要么横眉冷对。”
“你这样的人也能在社会上生存吗?”他咆哮:“这个世界充满吃人的怪物,身处底层就是地狱,都是恶徒。欺诈和谎言会摧毁你!压迫和折磨会打败你!谁不会怕?谁不会怕?”
我回忆一步步走过的城市,我走过城市边缘的荒漠,看被拆毁和重造的建筑。
架构世界的过程从一开始。万物运行的本源不是善恶,而是联系。我沐浴过光明,也追逐过黑暗。而今我可以说:
“地狱?”我狂笑:“我正要去啊!”
我挚爱地狱,也享受苦难。我渴望从艰辛工作中得到的东西,远比那些试图不劳而获的人要多得多。
所谓辛劳,是创造者的尊严。
我经受了考验,获得了这种尊严。
司机听得发愣:“那后来呢?”
“无非是一个备胎和女神之间的老套故事。”我淡淡地说。
故事说完了,我也到了。车门打开,热浪袭来。
“小伙子,这故事挺长的。不过最关键的部分倒是……你等了多长时间了?”
“到今天为止,俩个月十三天吧。”
“你会等一辈子吗?”
“看情况。我爱她,但也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真的……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是说,你那个女孩,她有可能……”
“我是在命运手上下过赌注的人,曾在同一个地方下错过俩注。你觉得到现在,我还会输吗?”
“那你……究竟想创造什么?”
“嗯,初步构想一门不成熟的科学,细分来说,可以归到教育学范畴吧。我称之为城市学――一门关于自然界种种联系的科学。”
“这个故事肯定还没完。”后座断言:“下次告诉我后面的故事。”
“呵。故事不会结束,除非你自己不写。人生也是一样。”我关车门,司机凑过来。
“嘿,小伙子!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吧。至少让现在的年轻人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喜欢!”
我琢磨一下,点点头。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