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箫声一人笑声,此起彼伏。程叶只觉得双耳发麻,胸中内力翻江倒海,难以自控。头痛欲绝,双眼几乎要淌出血来了。右肩旧伤被人用利刃重新挖开一般,虫蚁蛇咬,剧痛慢慢侵袭全身,眼泪鼻水不自觉地流下。
视线模糊一片,用手随便一抹,发现流下的全是血水,喉头一甜,便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程叶缓缓苏醒过来,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上半身是****的。江易铭关切的坐在他身边,说道:“好些了么?”
程叶挣扎地想坐起,觉得全身穴道酸胀不堪,只觉得口干舌燥,无力地说道:“水,水。”江易铭摘了一片竹叶,放到程叶嘴边,慢慢倒了下去,说道:“这附近没有水源,你先饮些晨露。”
程叶眯着眼看着天,微微发亮,说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江易铭说道:“现在大概是寅时。”
程叶吃力地说道:“原来我已经睡了这么久了。”
江易铭说道:“方才华含烟和三点毒相斗,拼的是内力暗劲。虽说华含烟内力不及三点毒深厚,不过她善于奏箫,这内劲使用的方法胜于三点毒的单纯的吼笑之法。二人斗了个七七八八,而后华含烟卖了个破绽,逃走了。三点毒也没深追。只可惜苦了你我二人。”
江易铭缓了缓口气,说道:“这二人比拼内功,对你来说是吃力了一些。你内功比较薄弱,再加上身上带着伤,容易受到影响。这箫声亦正亦邪,霸道却有阴柔,恃强凛弱,却又催人泪下。实在难解,我内功不输于她,但…”江易铭话说一半,便停了。
程叶听的似懂非懂,心道:这大概是跟英雄难过美人关是一个道理吧。
曲高和寡曲分为两层,以内力侵袭人的双耳、双目、身上各大穴道,若不提防用内力御之,轻则重伤残废,重则暴毙而亡,这是其一。而曲调时而高亢引人亢奋,时而幽然催人泪下,勾人情绪沸腾,难以自拔,这是其二。
程叶年少,心中无甚烦恼琐事,于男女****之事懵懵懂懂。而对于城府颇深,内心时而冷酷时而温纯的江易铭来说,这却是最难过的一关。他要努力把持住情绪,不被把控。对于三点毒来说,他亦是难过这第二关,年岁和江湖的侵蚀,外表的波澜不惊、凶神恶煞只是他的伪装,谁也不知道他心中的所想。所以他在内力远胜于华含烟的情况下,仍是与她拼了个旗鼓相当。
程叶汗流浃背,身上的痛楚让他有些难以忍耐。
江易铭说道:“你方才穴道堵塞受内伤,我帮你疏通全身穴道,便有这全身疼痛的后遗症了。我也不是这方面的能手,总之这几天你用劲会比较乏力,记住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程叶挣扎着坐了起来,全身乏力,粗粗地喘气,说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江易铭说道:“我们仍需去寻华含烟。”
程叶点了点头,与江易铭一起缓缓走出竹林。路途之中程叶发现原本残败不堪的竹林中,些许竹子的枝头竟开了花,倒是另一片生机的景象。江易铭叹了一口气,说道:“昙花虽好,仅为一现。竹子开花,生机泯然。想不到,她这曲高和寡曲已经练到了‘竹开花’的境界了,竹之悲喜,且能掌控,何况这人呢?”
程叶看着这开着花显得格外怪异的竹子,隐隐约约想起年少时母亲坟前那片竹林,一年竹头开花,那一年父亲酿的竹叶青生意格外的好。可父亲时常眉头紧锁,问他为什么叹气,只听他说道:“今年竹叶青因花儿醇,明年竹叶青却因花而无竹可酿。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二人追着脚印向前,江易铭深谙追踪之法,尚未出竹林,忽听江易铭开口说道:“既然没走,就出来吧。”
程叶方觉惊奇,一个身影便从竹之高处跃下,正是华含烟。她引三点毒追出竹林,自己却返身而回。昨日夜幕之下虽是初见,但是距离尚远,而且光线不足,无法看清。现下一见,她一身白衣,有些冷气逼人,面容姣好,彷如雪莲置于寒山之锋,饱经风霜亦有孤傲之美。无愧于江易铭如此迷恋于她。只可是这孤傲之中却有一种将她丢掷在人群之中便无法将她与寻常女子区分开来的气质,矛盾至极。细细想来可能跟她那门“水影藏雪”的功夫有关,善于隐藏。
寻常杀手杀气全然写在脸上,数丈之外便能感到。而到了她这般地步,便是她将你首级取下,你也不会料想到是她取去的,还会在踌躇是否在哪里与她见过的熟悉感。
江易铭轻笑一声,说道:“我苦寻你那么多日,都让你逃脱了,怎么今个儿自投罗网了?”
华含烟说道:“为了救你一命。”
江易铭双手往脑后一放,说道:“谁要杀我?是你么,若是你来杀我,我保证眉毛都不动一下。”
华含烟有些嗔怒,但马上就恢复了冷淡的面庞,说道:“谁跟你调笑来着?你听着,你带着这个程家小子跟你那些徒弟离开绍兴,不然任谁也没法救你们了。”
江易铭摇了摇头,说道:“要我走可以,但是我要带杨暮之走,其他人随便你。”
华含烟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为何每次与你都是话不投机。”她的声音突然变的轻柔了起来,缓缓说道:“算我求你还不行吗?就算是为了我,快走吧。”
这一声叹息让江易铭有些动容,几番挣扎,他将拳头紧了又松,说道:“你跟水匿帮的事我都不想管,你们杀了谁要灭哪帮哪派我也不管,但是杨暮之我定要维护他的。”
华含烟气恼道:“你以前也是这么说,说道底,在你心里,他却比我更为重要。”她这么一恼怒之下,冷淡与隐世的气质顿然消失,只见她眼眶泛泪,楚楚可怜。
江易铭沉默了许久,说道:“我与你相识那么久,我始终无法看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你。”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们水匿帮要杨暮之做什么,我也能做到。他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放他一马。”语气中透露着坚毅和果决。
程叶听他们二人对话,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但突然听到他这句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想江易铭往日出手果决,不留情面,但所杀之人无不是穷凶极恶,或是无法相救之人。从前提到水匿帮,江易铭语气中总是透露着不屑,可时至今日,连最基本的底线与原则都已经抛之脑后了。
程叶觉得自己的处境甚是尴尬,听这么两人时而争吵时而柔声细语,全然当自己不存在一般。刚想找个时机先避上一避,倏尔脑中一闪,也顾不得许多了,指着华含烟说道:“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华含烟被人打断了话,也没有显露怒色,淡淡地说道:“叫你一句程家小子又怎么了,再多嘴多舌,就杀了你。”程叶只觉得寒气一阵,这一句话,他知道华含烟不止是说说而已。
几个念头闪过脑中,江易铭对自己说过的话,对华含烟说的话,还有与林偏忤之间的对话全部连成一线。那句江易铭所说的“我为了救一个心爱的人,却害了另一个被人深爱着的人。”在脑海中久久徘徊,他忽然间想通了,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说道:“江掌门,你先前说要找的那个人就是她吗?你为了救你深爱的人,却拖累我母亲因你们而死,是与不是?”他的声音不断颤抖,想来十几年来,自己没有感受过片刻的母爱关柔之情,而父亲也是对自己不冷不淡的,严厉非常,还好兄弟三人感情非常亲密,这才不会自怜自艾,自暴自弃。
华含烟神色有点不知所措,她道:“你怎么…”一句“你怎么知道的”却始终说不出口。
程叶见华含烟现身之时到此刻,气质举止,已经转变了多次,虽面貌无改,但仿若在几人之中来回变化,捉摸不透。但看她言行,心中对母亲之死与他们相关的猜想更是确定了几分。
程叶性格淳朴且温纯,与其弟程青的狡黠乖张大不相同,他这么逼问了一句,下一句责骂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但是仇恨已经牢牢地与他的心绑在了一起,再难割离。只怕是割下一刀,满满的都是残破与不堪。
江易铭两眼发直,与华含烟互相凝视,读懂了对方眼神中的愧疚之情。他开口道:“程叶,你要恨就恨我吧。待我救了杨暮之,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说完,江易铭拔出长剑,插在地上,单膝跪下。程叶见他说的果决,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江易铭已然自认罪孽深重,这下跪之礼还与不还,扶与不扶,实属难以抉择。他与江易铭亦师亦友,三番两次得他相救,却亦有杀母之仇。程叶涉世不深,头晕目眩,不知如何是好。
华含烟她走上前来,扶了江易铭一把,说道:“易铭,程母之死不能怪你,你何必如此苛责自身呢。”
程叶听她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不由得怒火中烧,说道:“他为了贪学蛊术,引三点毒进我家,这还不能怪他?”
华含烟摇了摇头,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是摇了摇头。一副唯唯诺诺、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疼怜,又变了一种气质。
程叶道:“你们俩这话不言尽,支支吾吾,究竟是想如何。”原本程叶温吞水的性格,遇事均不急不躁,可他大伤未愈,又遭重创,苦苦支撑。江易铭对他卖了数天关子,好不容易又见到一个知道实情的华含烟,却也是不肯说出实情,身心俱疲,几欲破口大骂,只是强行忍了下来。
江易铭说道:“我这般隐瞒,欺人之事,诚然不对。也罢,讲于你听吧。”
程叶大喜,转而又忧虑了起来,喜的是终于能知道实情,忧的是倘若江易铭真是引三点毒害母之人,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江易铭说道:“昨日之景历历在目…”才说下这一句,程叶余光瞄到华含烟表情复杂,似一瞬间老了十岁,本来她脸上看不出年岁,但此刻再看便能辨别出她已经是早已过了三十之年。她忽然神色一变,恢复了冷淡的样子,但是略带惊慌,说道:“被你打岔,弄的我忘记了。我来这,便是要通知你们避难,你们赶快随我来,我师父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