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奇克城的集市，比在远处看起来的更热闹。
一个个商铺，将不大的区域分割成了一条条窄窄的通道，顾客只要顺着通道前进，道路两边摊位上的商品都能看清楚。现在这一条条通道就像奔流的血管，将人流输送到各个地点。
而两个草原汉子就这么被人潮裹挟着在各个摊位间匆匆而过，尽管看了个满目琳琅，但就记得到处都是新奇的玩意，什么也没有看明白。这种情况下不要说找吃的了，他俩没有被挤散，都算是身强体健的结果了。
好不容易挤到了一个较为宽敞的店面里，他们立刻就闻到了一股子食物的香味。
“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走，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他们找了两个空位，但由于语言不通，和老板交流了半天都没有了解到有什么好吃的，就只能指点着其他食客的食物要了两份相同的。
食物很快就上了上来，其中一种吃食，是混着各种坚果的葡萄浆用面皮卷制的，酸甜的葡萄汁配着坚果的香脆，还有软软的面皮，一口吃进去，果香四溢。
另一种也是用面皮包的，在封口处还有一个个褶子，然后被捏成了个鬏。
“我说，这个东西怎么看着有点眼熟，记得大叔曾经给我们做过差不多的，也是用面包着肉馅，捏出褶子的食物，好像是叫包子来着，只不过大叔做得面比这松软多了。”
“管它是什么，好吃就行。”
美食当前，巴特尔早就食指大动了，迫不及待的大咬了一口。
结果，面皮里滚烫的汤汁溅了他一身，烫得他直叫。
而周围的食客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会儿看着他的惨样都哈哈大笑。
恶狠狠的瞪了其他食客一眼，但满身汤汁的狼狈样完全没有之前的凶煞，食客们仍然毫不在意的哄笑。而等滚烫的温度过去之后，他发现味道确实不错，也就不再管这些坏心眼的当地人，一边烫的抽气，一边猛吃。结果，在他把一整个形似灌汤包的食物全吃下去以后，周围的人又发出一阵大笑，搞得他莫名其妙。
还是索拉尔看得仔细，原来其他人都只把整个包子的底部和馅料吃掉，而最上面的面鬏都会留着，整齐的码放在盘子里。
“真是奇怪的礼节。”
早就饿了的他，便也不再在意周围的食客，也同样大吃起来。
这些喜欢作弄外地人的食客，眼看这边没有了乐子，也就自顾自的聊开了。
“你们几个家伙真是好胆啊，居然敢嘲笑他们，没看到他们的样貌和衣服吗？这可是草原人。”
附近一桌有个畏缩的家伙，在同伴们嘲笑完后，心有余悸的跟周围的家伙们说着。
“怕什么，你看这不没什么事么。”
“最近还是小心一点好，听说他们在北面又有大动作了。”
一个商人打扮的家伙接了碴。
“我的朋友去了北面一趟，路上远远的看到不少草原人的部队。”
“不会真冲着咱们来吧？”
“我觉得不太可能，他们骑兵又上不了高加索山，况且咱们还有城墙呢。”
悉悉索索的声音回荡在小店里，埋头猛吃的两人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那时不时飘过来的目光，还是让他们感到很不爽。
“瞪过来了！瞪过来了！我说你们能不能小声点！”
“没事，他们看起来听不懂我们的话。”
“不谈这个了，哎，你们有没有收到教堂派送的十字架。”
“有啊有啊，我老婆可高兴坏了，那可是铁制的，以后在家里祈祷，能更好的传达给主吧，阿门。”
“但有一点比较奇怪啊，我怎么感觉十字架周围纹着蛇型的花边，而且派发的人员也不像是牧师。”
“你这个家伙，接受了主的恩赐，居然还怀疑他虔诚的信徒，我看你就应该接受惩罚！”
似乎有个家伙的话语引起了这些信徒的不满，原本的聊天变成了对信仰不坚定者的批判，悉悉索索的声音化为了嘈杂的吵闹，即便话题的中心不再是他们两人，但异教徒的高谈阔论，还是本能的引起了他们的厌烦。
并不是很愉快的用餐时间提前结束了，他们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些信徒，但在他们急着起身离开的时候，巴特尔再次感觉有人撞了他一下。
他眉头一挑，莫名的兴奋了一下，但随即就感到一只手掏到了他的腰包里，莫名的兴奋立刻转变为了失望，正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心理变化，突然就惊觉不对劲。
顺手一捞，正逮住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
“小子，偷东西都偷到大爷的头上来了，乖乖把赃物交出来。”
他再一次露出了凶狠的表情，索拉尔都忍不住腹诽，这家伙是不是就只会做出凶狠的表情了。
但奇怪的是，这个被当场抓住的男孩，却没有被吓到，反而一脸怪异的看着他们。
巴特尔被他盯得发毛了，正打算发火，就发现男孩张开了他紧握的手掌——里面空空如也。
他们俩顿时一愣。
“别给我装蒜，被当场逮到了，还想耍赖？”
巴特尔的威胁仍然没起到作用，男孩始终怪异的盯着他们，然后指了指他腰间的钱袋。
他怕这小子使诈，仍紧抓着他不放，用另一只手掏了掏钱袋。
他的脸色立刻也变得怪异了。
索拉尔越看越奇怪，这两家伙是在玩变脸么，这脸色是几个意思。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同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钱袋。果然，里面空空如也。
他这才想起来，平常在部族里面根本用不到钱，族内都是以物易物的，只有在和外族交易时才会用到他们的货币。而这次他们是瞒着台吉溜出来的，完全没有带格鲁吉亚的货币。
他嘴角微微抽搐，和巴特尔对视一眼，同时将视线对准了被抓住的男孩。
“好啊，你小子还敢跑是不是！”
巴特尔突然大嚷一声，同时手上一用力，将男孩推了出去，却让周围的人看起来像是男孩自己挣脱的。
被推出去的男孩一愣，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两个草原蛮子是打算把锅甩给他。
他有理也说不清，只好认栽，一头扎进了人群。
“别跑！”
索拉尔俩哥们见小男孩这么上道，便也嚷嚷着追了上去。
直到这时，老板才发现两人根本没有结账，再想追时，三人早已消失在人群中，于是只能自认倒霉。
在集市的人群中，小男孩仗着自己身材小，灵活的在游走，却不急着通过自己的优势甩掉后面的追兵。
巴特尔紧紧的跟着他，但他完全是用蛮力来开路，一路上撞得人仰马翻。
他只想快点远离刚才吃饭的地方，反正也不认识方向，干脆就追着小男孩走了。
索拉尔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眼看快要离开集市了，也没有人追过来，于是快跑几步追上了巴特尔，拉着他停了下来。
“没人来追我们，不用管那个小男孩了。”
“呼，还好咱们俩机智，不然只能硬吃霸王餐了。”
“还是先从集市离开吧。”
“好，快走。”
以防万一，他们快步离开了集市，但随即又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话说，咱们这是跑到哪了。”
“……我怎么知道。”
“怎么办，向路人问下会酒馆的路？”
“你会说格鲁吉亚语么？”
“你说呢。”
“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至少知道酒馆位于山脚，就决定沿着山势往下走了。
下午的阳光沿着依山而建的台阶斜照下来，每一层台阶的影子都被照到了下一层的上面，就这样，黑与白交替排列，如钢琴键般一路蜿蜒而下。
偶尔，匆匆而过的行人影子交错在黑白的琴键上，就像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这架钢琴上弹奏着快节奏的音符。
下山时可比上山轻松多了，他们一边欣赏路边的美景，一边谈论着这一路上的见闻。
“嘿，索拉尔，我现在想想，这种城市的生活真的不适合我们。你看，每天都要爬这么高的台阶，想要吃的喝的还得花钱，哪像我们族里，每次吃饭都跟开宴会一样。”
“就像这个城市本身，虽然巍峨雄壮，但是围墙却把自己限制得死死的，而人们也都被整个城市的规则限制得死死的，行差踏错，便不再被城市包容。也不知道他们仰望天空的时候，看见那自由的雄鹰是什么感受。”
“雄鹰虽然自由，但它还是得在山崖上筑巢，城市虽小，但却有坚实的地基。这里是城里人的巢，哪怕他们有一天走了出去，但不管走到哪，他们都有一个家乡可以回去，但也只有一个家乡。”
“是啊，而咱们呢，从鄂尔多斯草原到钦察草原，只要有青草，能养活战马和牛羊，草原的汉子走到哪里就能征服到哪里。”
“这是两种生活方式，对个人来说，很多时候都没有选择，我们只能跟着族群前进——好了好了，咱草原的汉子不需要那么多愁善感，我看你是想那个姑娘了吧。”
“嘿嘿，还是兄弟懂我，这种温柔如水的姑娘，啧啧。但是啊，再好的姑娘，她也是属于这个城市的，我们带不走她。”
看来这个家伙真是走火入魔了，索拉尔哭笑不得的擂了他一拳。
“得了吧，我看那姑娘的家乡也不在这里。”
这一拳也带走了巴特尔的惆怅，他笑嘻嘻的还了一拳。
“那人家也是有根的，不适合咱草原的浪子。”
从进入城市开始，疏离感就一直环绕着他们，仿佛这个城市不欢迎他们的到来。也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这里他们下意识的开始约束自己的行为，却又在整个城市的排斥下挣扎着，露出恶狠狠的面容，像是在证明自己不需要依靠城市的关怀。
直到此时，他们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尽管城市的排斥还在，但他们已经可以淡然处之，就像每个城里人都有属于自己家乡的城市，哪里有草原，哪里就是他们的家乡。
心里的枷锁放开了，两个刚成年不久的青年，就像半大的孩子一样，一路打打闹闹，虽然迷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但却像在迷宫中探险一般，兴致高昂的走过一条条街道，将这城市的繁华收入眼底，存在记忆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