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半沉入了草原尽头的地平线,而疾行的队伍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河岸。
但情况似乎有些变化,尼鲁温部落打算扎营的地点,已经竖起了一个个帐篷,简易的拒马松散的圈在营地周围,渺渺的炊烟从里面升起,显然,有不速之客先到了,而且并不是蒙古人——爱惜战马的部族永远不会在自己的营地布置拒马。
队伍的速度开始减缓了,骑兵们慢慢的靠拢,马蹄的起落渐渐归于一个节奏,阵型的箭头直指远方的营地。整个骑兵队如同即将拔出刀鞘的弯刀,肉眼可见的血色从刀锋氤氲而出,铁锈味弥漫,战争的气息在这个滩头平原蒸腾。只等握刀的手挥出,这支铁骑就能凿穿敢于阻挡在前的任何阻碍。
索拉尔位于阵型箭头的末端,他习惯性的摸上了背上罩着黑布的长条状兵器,但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将腰间的马刀缓缓的抽出了一截。
他已经能看到前方的营地沸腾了起来,影影绰绰的人群穿着铁制重铠各处奔走,拒马被推到了会被铁骑冲锋的一面,最前排的铁罐头们架起了半人高的巨盾,明明盾阵并不紧凑,但圣光闪动中却坚实得如同城墙一般。遇到好对手了,这种如同战争机器被启动的架势,表明这些家伙应对战争也是职业的,但可惜了,这次大概没有交手的机会。
对面显得游刃有余,显然这队骑兵的出现并没有出乎他们的意料。索拉尔把抽出的马刀又收了回去,他想起队伍里的侦查哨可是部落的台吉带队,而且之前只归队了两骑,显然,他们已经和这个营地接触过了,大家对对方的存在都知根知底,那么现在这场冲锋只是一种试探,弯刀露出了它的锋芒,铁盾显示了它的坚硬,至于两者会不会碰撞?早晚会的,但却不是现在。
果然,营地侧面不远处同样奔出了一队骑士,他们无视了铁骑的血焰锋芒,向这边靠拢。
这时,冲锋箭头处的台吉发出了一声呼哨,整个队伍的节奏一顿,血色渐熄,接着在几步间,冲锋就停了下来。
那队从营地奔出来的骑士此时分成了两拨,一拨人沉默的融入铁骑中,果然是他们之前放出去的侦查哨。那么另外一拨……索拉尔凝神望过去,只见当先一骑戴齐了全套重甲,桶型的面盔上,开着十字架型的空隙,同时白底的战袍、铁盾上都漆着黑色的十字架。
瞅着那十字架中间的黑鹰,来者的身份呼之欲出,显然是西边影响力最盛的十字教团的利刃和坚盾,蒙古铁骑的老对手之一,信仰坚定的职业雇佣兵,封建独裁者的打手——条顿骑士团。
眼看对方来到近前,尔赤台吉也越众而出,索拉尔离他们略远,并没有听清楚自己的台吉和对方沟通了什么,不过估计也只是确定下之前讨论过的扎营方案。
不一会儿,台吉又转身回来了,并大声的宣布:“今晚我们将和远道而来的条顿骑士们分享浅滩前的营区,现在——下马,准备扎营!”
——————————————————————————————————
最后,尼鲁温部落的铁骑们在河滩相对骑士团上游的地方扎下了营地,奇怪的是,两者的营地居然紧挨着,这种明显对立的两个武装集团,居然把营地混在一起,让索拉尔百思不得其解,他印象中的尔赤台吉,可不是这么不靠谱的人吧。
“那些移动缓慢的铁疙瘩可不敢把我们放远了,就算他们再硬,只要让我们冲起来,再韧的盾都给他凿穿!”
这是扎营的间隙,他问起他们这组人的十夫长时,他的答复。但这也不对,既然手握这样的威胁,那又何必舍长取短,这么近的距离,那些铁罐头如果直接冲过来,那部族的兄弟们可毫无还手之力。
“你瞎着急些什么啊,台吉都发话了,安心睡觉就是,大不了晚上别把自己的战马放远喽,一有不对,立刻上马走人。”
他将这些顾虑跟周围一起撘帐篷的兄弟说了,却换来大叔的白眼,他毫不紧张的胡乱聊着,手上撘帐篷的动作丝毫没停。
“放心,兄弟我把狗都放出去了,对面有什么异动,我的小崽子们会第一时间告警的。”
矮个训犬人在把帐篷拉起来之后,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还晃了晃腰间的水袋,示意他要不要来点。他自然清楚袋子里是这小老头偷偷带出来的烈酒,立马摇头拒绝了。
“有什么好怕的,要我看那些铁罐头能不能跑起来还两说,穿得又厚又重,瞅准他们头盔的缝隙,咱照样能一刀子把他们的脑袋切下来。”
早上和索拉尔对呛的小子,这会儿也没有放过机会,立刻顶了他一句。
就这样,在吵吵闹闹中,他们搭好了营地,而周围几个哥们虽然一个个表现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却还是没把自己的战马放远,各家的皮草也都堆放整齐,而入夜之后,十夫长也叮嘱周围的伙计,要把兵器保养好,睡觉的时候都放在顺手的地方。
但十夫长的叮嘱显然过早了,入夜后不久,两方营地外的河滩上,居然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几个闲不住的兄弟就跑过去围观了,结果去了没多久,台吉就带着他们回来了。
原来骑士团护送着一个商队,而这个商队是早先到过尼鲁温部族驻地,台吉他们早就和商队谈好了,之后将由商队做担保,带族人进入纳尔奇克城——毕竟他们表面上是商队,但蒙古人全民皆兵的作风,早已广为人知,被视为异族的半军事化组织,要想进入他国的城市,还是得有人带路的。
但一开始约定是在城外碰头,没想到在这个渡河口遇到了,而且他们居然能雇佣到骑士团作为保镖。
而商队领队觉得今天偶遇了部落的兄弟也是有缘,于是拉着骑士团和部族,搞了个篝火大会,让大家热闹一下。
“他们是从克里米亚半岛过来的商队,刚去咱们汗国绕了一圈,之前到咱们驻地的时候和我们交易过,并约定了为我们这次入城做担保。而这队条顿骑士,这次出来只是单纯的当雇佣兵拿钱,和几年前,在西里西亚跟咱们蒙古大军死磕过的不是一路人。我待会儿会带人和那个领队聊聊,确定下明天怎么入城,大家伙要是感兴趣,也可以去篝火大会上热闹下!”
台吉在营地里大声的宣布着,一听有热闹可凑,刚才还紧张兮兮的大伙儿,立马就散了,而索拉尔他们这个什的小组,也在留下了大叔和十夫长看营地之后,一溜的凑到了篝火那。
果然,篝火附近热闹非凡,几条鲜艳华贵的大毯子围着火堆铺开在了周围,铜铸的细颈酒壶溢满醇香的葡萄酒,银盆、瓷盘上盛着各色面点水果,沿着毯子整齐的摆放着,火堆上还架着一个壮硕的四蹄动物,浓香的油脂沿着烤架滴落,在火焰中发出滋滋的声音。围绕着火堆,舞娘们,和杂耍艺人们,献才献艺,歌舞戏耍,好不热闹。
刚才尔赤台吉过来的时候可是被吓了一跳,波斯的地毯、阿拉伯的铜壶、希腊的美酒、西欧的银器、东方的瓷碗、热带的水果还有火上烤着的那个,他恰好看到有侍从把它的头做成了标本,应该是西伯利亚的麋鹿。这个商队手笔真大,天南地北的好东西都被收罗起来,尽管之前和部落也交易了不少好东西,但看来他们的很多好货没有拿出来。怪不得有底气从克里米亚半岛登陆,游遍大半个钦察草原和整个北高加索。
但不是所有人的见识都能让他们看出这个晚会的奢华,至少索拉尔他们这小撮蒙古大兵,根本不知道脚下踩着的是价值连城的波斯毛毯,不少人穿着军靴就踏了上来,几脚就蹭得毯子直龇毛,看得台吉眼角一跳一跳的,心说以后得给这班孙子补补课,要不打草谷的时候连值钱的东西都认不出来,那不是蠢大发了。
不管台吉心里对自己部下的暴行多么的揪心,索拉尔倒是玩得挺开心的,他抓了一个大铜杯,盛了满满的葡萄酒,这种酸甜的,不辣喉咙的酒可对他的胃口了,至于他的同伴,早就明目张胆的把自己带的烈酒倒入酒杯里,开怀畅饮,喜欢和他抬杠的小伙子,巴特尔,这会儿已经被灌得醉醺醺的,勾着他的脖子,一个劲的想往他杯中倒烈酒,还不住的拖着他往火堆下起舞的舞娘们那边凑。
火星从篝火上不时的跳出,炙热的氛围彻底驱散了夜间的寒冷,舞娘们坦露着腰肢,纤细的身体在欢快的音乐中,扭出了阵阵媚意,勾得大兵们又唱又跳,他们踏着草原男儿的舞步,也不管对不对节奏,径直和舞娘对舞。男儿的矫健、少女的柔美;音乐的激昂、笑声的畅快;共同交织出这草原狂欢的乐章。
在这沸腾的氛围中畅游了一圈,索拉尔摆脱了醉醺醺伙伴的纠缠,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静静的饮酒。
躁动的荷尔蒙并没有蒙蔽他的感官,他发现整个晚会,闹腾的都是他们部族的汉子和商队的人员,此地另一支铁军的人马,骑士团的铁罐头却一个不见。
“怎么了,索拉尔,在这里玩得不痛快吗?”
不知什么时候,尔赤台吉来到了他身边,跟他碰了一杯,随口问道。
“啊……是有点疑惑,似乎没有看到骑士团的人?”
四周张望了一下,确认附近就只有两个台吉的护卫后,他把疑惑说了出来。
“这不用担心,他们还在等人,等最后一波人到了,他们会一起过来。”
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看那色泽,应该和索拉尔一样,喝的是葡萄酒。
“哈,不管怎么说,作为队伍的头领,喝醉了可不好——再说这葡萄酒的味道很不错。”
大概看到索拉尔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酒上,尔赤随口解释道。
“不,我知道台吉的酒量很好,我只是好奇,台吉似乎和商队的人很熟悉。”
“还好吧,以前他们在钦察草原游荡的时候,见过几次,这次刚好找上他们谈合作,接触的也就多了。”
“只是交易的事?还是……”
“当然不止交易的事,但看这次商队的架势,还有待会儿要来的那波人,这次事情可能复杂了。”
“复杂?具体是指什么?”
“这个暂时还不能透露,但兄弟们有得打了。”
台吉歉意的举了举杯,他也就顺势喝了一口,换了话题。
“是我莽撞了,我只是担心,今晚兄弟们喝倒了不少。”
“你没发现么,倒了的都是和你我差不多年纪的,老兵们我可没让他们过来。”
“怪不得以大叔的性子,居然会老老实实的跟十夫长看营地。”
“柯鹏那家伙虽然逗了点,但作战还是很靠谱的——话说,黄昏那会儿,他又想忽悠你们什么了?”
“那会儿他打算跟咱们深入讲讲屠狮的经历呢,说到这个,你当时回来的时候,他刚开了个头,正片还没开始就被打断了,当时他那个表情,憋得可精彩了,哈哈。”
“哈,看来吓到他了,当时刚和这些人碰完头,状态还没有调整好,毕竟他们在预料之外又带了一队骑士团,估计带着杀气就回去了。”
他们打趣了一会儿某个老不修的大叔,便又沉寂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篝火下面闹腾的人群,慢慢的喝着酒。
夜风虽然吹不透这火热的氛围,但还是能在热浪中搅出一丝清凉。
“话说,还有一波人要过来,他们是……?”
沉默许久,索拉尔还是没有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但他等了一会儿,却发现台吉一脸古怪,欲言又止。
“啊啦,最后一伙晚会的客人,可是战争的幽灵,正义的孤影,薪火的灰烬——不死人军团哦。”
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缥缈悠远,似有似无。
“谁!”
他一个激灵,气血喷张,赤红的劲力一荡,驱散了阴寒的气息,接着后跳一步,腾挪中转身面对来人,伸手就要拔出马刀——
锵——
马刀拔出一半,另一只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别激动,他不是敌人。”
“哦呵呵,看来我吓到这位小朋友了,真是抱歉啊,喜欢恶作剧的坏习惯一直改不掉,一不小心就作弄了您~”
来者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怪模怪样的鞠了个躬。
看了看阻止了他动作的尔赤,他缓缓的把刀回鞘,收起了激荡的劲力,并解除了战斗的姿势。
直到此时,他才有时间打量眼前的偷袭者。这个家伙拿捏着似乎是欧洲贵族的礼仪,看得出做得挺标准的,但配合上那怪诞的着装,显得如此的不伦不类——他上身一套修剪得体的深色礼服,胳膊上还搭了一条手杖,但下身却配了一条宽大臃肿的裤子,裤腿收拢到脚踝,露出的半截白袜下面,是一双尖端弯曲翘起的皮鞋。
这会儿他正把礼帽从头上取下,拿着礼帽的右手向外划弧,配合着鞠躬的动作又收回胸前,搭着手杖的左手背在背后。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微微抬头面向索拉尔,头发打理得很整洁,但那张年轻的脸上却用红白的油彩涂了一个滑稽的笑脸!
看到这位的脸,索拉尔差点忍不住又拔刀了。
“我说兄弟,冷静点,这位可是商队的——”
“随队马戏团杂耍班第一台柱乔克(joke小丑)是也。啊,您大概不知道什么是小丑,您可以理解成是以滑稽的行为带给大家欢乐的职业就是啦~”
尔赤正打算解释,但这位……嗯,乔克先生再次用阴阳怪气的语调打断了他。
“啊?额,嗯,是的,马戏团小丑……领队。”
面色古怪的尔赤,艰难的确认了他的身份。
“好吧,那么这位乔克先生,在下是……”
尽管来人极尽古怪,但既然对面行了礼,他也不能失了礼数,于是右手轻抚前胸,行了一个草原人的见礼。
“钦察汗国尼鲁温部怯薛第三军冲锋队,焰枪,索拉尔。”
“你!”
正打算报上姓名的索拉尔,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曝出了他的军籍。他心里立时一沉,遂再度拔刀。
锵——钦——
这次,台吉没有再阻止他,刀锋浸着血焰劈了下来。
却被一根手杖稳稳的格住了。
“乔克先生,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我可不记得之前和您聊过我军的编制?”
台吉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默默的前逼,而他身后一直没做声的两个近卫,早已堵在了这位小丑的退路上。
“啊啦啊啦,两位别急嘛,在下好歹跟着商队逛遍了北高加索,上次还到了两位部族的驻地埃利斯塔,我们当时和尼鲁温部族的那颜可是相谈甚欢,而且汗国军民一体的编制也是盛名远播,区区这点情报,相信和汗国做过生意的人都能打听到的。”
“那么‘焰枪’的称号又是怎么知道的!”
索拉尔显然不满意这个家伙的解释,他一用力,刀锋渐渐的逼近了那张嬉笑着的脸。
“这位先生,冷静,冷静!您的‘火焰’都快要燎到我了——”
滑稽的笑脸前倾,如簧的巧舌吐露出了埋藏的辛秘。
下一刻,血焰席卷,刀锋凛然。
索拉尔在听到“火焰”两字之后,毫不犹豫的暴起一击。
两位围堵的近卫只觉冷光在血焰中一闪,一个身影已经倒飞而出。
乔克艰难的止住身形,他那诡异的鞋子,在地毯上犁出了两条破口,虽然有点狼狈,但除了他手中断成两截的手杖外,身上并没有任何的损伤。
“啊啦啊啦,可惜了我这手杖——在下无意冒犯,仅仅技痒而已,为表歉意,我方还有几项交易希望能和贵部族达成意向,待会儿最后一波贵客到达之后,还请台吉过来一叙。”
似乎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乔克先生没有再做言语上的挑拨,只见他伸手在手杖断口处一握,再放开时,手杖已经重新接了起来,只不过多了一个诡异的用丝带扎成的蝴蝶结。
“啊咧,刚说着,它们就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