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化二年,四月廿六日,江都,阴。
四匹健壮的枣红马并驾,带动着黑木镶玉的华丽马车,车辕上悬着淡紫色束金流苏,周围罩了一层红色轻纱。微风拂过或是马车甸甸,红纱微扬,可看到马车中端坐的新娘。
新娘一身大红嫁衣,双手握在腹前,手背洁白夺目,似是天然美玉雕琢而成,偶尔凤冠上流苏激荡在手背,发出玉石摩擦硁硁然之声,又留下几个不可察觉的红印。
新娘子的凤冠坠玉之后是一张惊世骇俗的脸:柳叶眉心一点朱砂泪,似血还泣,鲜艳欲滴;一双垂睑凤眸尚未传神,娇媚已出,姿艳无双;红唇含珠催君晚至,舍了樱桃逢谁泪!
原以为送亲队伍人数众多,排场宏大,是新郎家有钱多余散财用,待看了那低眉顺目的新娘一眼后,方知这十里红妆从城东铺到城西,竟是如此理所应当!
若是能得娇人如她,哪怕散尽三世家财,也要凑够她一世繁华!
送亲队伍沿着江都十里长街排到了尽头,舒王府。
舒王乃先帝七子,两年前拥护如今皇帝登基后,便退隐江都不理朝中事。皇上体恤舒王功高劳厚,时不时赏赐一些奇珍异宝玛瑙翡翠,单单今日那辆马车,就用了二十八珠蓝田深玉镶在辕上,寻常百姓得其中一颗,一生无忧!
看来,舒王富可敌国的传言,倒也不是毫无根据!
“只是不知,舒王娶的哪家女子?”
“那马车中的女子,是江都名门白家嫡女,听说这白大小姐落地之日啊,曾有凤凰在白府上空翩然于飞,乃是众多术士口中母仪天下的命!”
“怪不得舒王摆了这么大的排场,原来是娶了一只活凤凰回去!”
旁观者的窃窃私语并没有传入马车中白莲的耳中,她仍旧是双目低垂,十指纠缠在一起。
四年前,足不出户的白莲在白府遇见了舒王。
当时舒王着了一身白衣,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背后带着杏花微雨二来。他嘴角噙着暖笑,一手递上白莲的书笺,柔声道:“小姐有礼,在下方一墨。”
白莲轻轻闭上眼角,回忆着那时他的唇角。
舒王,温文尔雅学识渊博,无疑是天下间最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突然间,整个队伍停下来,马儿高亢的一声嘶吼,使整个马车剧烈颠簸,白莲连忙抓住旁边的黑木才没有倒下来。
不过只是片刻,马儿便安静下来,但是队伍似乎并没有继续向前。
白莲轻声问外面的人道:“怎么了?”
外面老婆子回说:“有个女子挡在前面,姑娘放心,我这就让人把她赶走!前面就是舒王府了,可别耽误了吉时!”
白莲咬了咬唇,想掀开轻纱看看是谁,却想到出门时喜娘的叮嘱,“只有新郎来接,咱们才能下轿,否则不吉利的!”
想起这句话,白莲忍住了自己想出去的心,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车里等候。
不一会儿,白莲听到前面有人喊了一声,“姐姐!”
白莲心中一动,听声音确实是妹妹白云,故而也不管什么吉利不吉利,立刻掀开红纱帐,看见白云立在队伍前方,手里横了一把剑在自己的脖颈上。
白莲心惊不已,连忙扶着老婆子下了马车,快步来到白云前方,轻声安慰道:“二妹,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想不开啊!”
白云与白莲有几分相似,却终归因为不是一个生母而有所不同,无论白云怎么模仿,都学不来白莲那出尘的气质。
此刻,白云看着白莲一身喜袍,欢天喜地的嫁给舒王,心里不痛快,将剑逼得近了一些,冷道:“姐姐,我早已生无所恋,今日这一见,咱们便是永别!”
话音刚落,白云做势要自刎。
白莲连忙上前一步,急道:“不要!二妹,你听姐姐说,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是爱你的!姨娘是,爹爹是,姐姐我也是!所以二妹,你不能做傻事啊!”
白云像是被说服了,剑也稍稍放下,喃喃自语道:“真的吗?还有那么多人爱我,姐姐也爱我?”
白莲连忙点头,“当然,姐姐爱你!”
闻言,白云忽然得意一笑,嘴角勾出一道邪魅的弧度,“那姐姐会把你喜欢的东西让给我吗?”
白莲看到白云的笑容有些陌生,但只是微微一愣,随后以为自己看错了,很认真的说道:“会的!”
谁知白云却趁此机会,恬不知耻的说道:“那好,姐姐脱了那身嫁衣吧!我要舒王!”
瞬间,白莲只觉得自己自己胸腔冷的厉害,像是从盛夏一下子到了隆冬,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的被带走。
白莲还有些不信,重新确认道:“妹妹,你说什么?”
白云冷笑道:“说我要舒王!姐姐从小就拥有一切,一个夫君而已,不会不愿意给吧!”
白莲难以置信的后退一步,身子有些立不住。
她真的没想到白云张口,会和她要舒王!
从小到大,白莲是白家嫡女,是民间认定的皇后不错,但她白云何曾受过委屈?平日里在家,白云仗着白莲母亲早逝,经常搬出姨娘来抢夺白莲的东西,白莲一直以为她不过小孩子心性,能给的都给她了,却没想到,竟然又来抢她的舒王!
白莲咬着下唇质问道:“白云,我让你的还少吗?金银财宝,玉簪手镯,凡是我能给你的,都给了,为什么连舒王你也要抢?”
白云立在对面冷笑,讥讽道:“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不是么?”
最好的姐姐就要什么都让给她吗?最好的姐姐就要在自己大婚的时候让出自己的夫君吗?
白莲做不到!
就在此时,一群人马分开围观的人群,来到白云的身后。为首的一个穿着大红喜袍,手中握着一把折扇,嘴角是若有若无的轻笑。
舒王,方一墨。
白莲看见方一墨便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她上前一步,满脸希冀的看着方一墨,希望他可以下马,牵过她的手,对白云说:“哪怕天崩地裂,我都要和莲儿一起!”
可是,方一墨还没有开口,白云便走过去,自然而然的立在方一墨身边,巧笑道:“王爷,大夫说孩子在腹中一切安好,只是不能再动气,否则会有危险的!”
轰隆隆——
天上的阴云中一记闷雷响过,不过眨眼功夫,豆大的雨滴便哗啦啦的落下来。
围观的人群有的冒雨回家去了,有的躲在周围的商铺里面,踮起脚尖看剧情如何发展。
方一墨周围已经有人支起了油纸伞,将方一墨和白云护在里面。而白莲这边,没有一个人,只有她和她的凤冠喜袍淋在雨里,梳了半个时辰的发髻已经散乱,贴在她的脖颈上,显得狼狈不堪。
“王爷,这,是真的吗?”白莲强忍住泪水质问道。
周围的狂躁的雨声将白莲的声音吞噬了一大半,能传进方一墨和白云耳中的,只剩下了若不可闻的声音。
白云掩嘴轻笑,身体攀附在方一墨胸膛上,挑着眉头看被雨水冲刷的白莲,“姐姐,王爷的孩子王爷自己清楚,难不成我还能骗得过舒王爷不成?”
白莲难以置信的踉跄一步,却仍是不死心,死死盯着大红喜袍下的方一墨,希望他出口反驳,希望一切都回归到原来的轨道上!
可是,方一墨却连最后一个眼神都不施舍给白莲,而是揽住白云的肩头,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惹得白云羞恼的锤他。
不用说话,方一墨已经用行动告诉白莲了!
白莲心头疼得厉害,就像窒息一样难受,她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喜袍,大口大口呼吸着周围的空气,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可是没有用,她还是哭了,眼泪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不知道最后去了什么地方。
就像她一样,隐忍善良了十八年,却败在了自己处处退让的人手里!可笑!可悲!!
忽然,白莲便放声大笑起来,她笑的很悲怆,却是这十八年,笑的最大声的时候,她想把自己十八年来所受的委屈全部喊出来!在这两个背叛她的人面前喊出来!
为何她的百般隐忍换来的却是背叛!
白莲突然大笑起来,引得方一墨等人纷纷侧目,他看到雨中狂笑的那个女子,似乎看到自己之前并不熟识的白莲,不似原来那般纯白圣洁,却又有种放荡的美在其中,竟让方一墨有些羡慕。
能大哭大笑的人,才是最幸福的罢!
除去方一墨,围观的人也看着白莲大笑而摸不着头脑,若是自己在大婚时候被对方抛弃,怎么着也要杀了那对狗男女解恨吧!可是白莲却没有,她只是在狂笑,用尽自己一生的力气,在雨中狂笑!
白莲也不知自己笑了多久,只是感觉周围的雨水不如她的心凉,周围的人群不如她的心压抑!她仰头看着天空中黑压压的阴云,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心,黑白的。
而就在此时,一匹受伤的马飞驰过来,毫无征兆的撞在白莲身上,将她瘦削的身体撞飞到空中。
白莲只看见一只受惊的伤马,然后她整个人就远离了人群,周围的景色都开始变化,雨水也不是垂直,而在飞快的远离白莲。
直到最后落地那一刹那,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