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愣说:是你生日吗?我可什么礼物也没备哈。
不是,她说:是你去年到省城看我一周年。
啊,他笑了说:你还记得。
那当然,她说:对我来说,这个日子很重要。
他说:不要太在意这种小事。
她摇头:早应该回请,已经迟了一年。
复检一切都好吧,他问。
好的,不过医生说不可大意,要定期复检。
医生的话不可全信。自己多注意保养身心就可以了。说起来,彭求是的情况才麻烦,放、化疗把他折腾得,人整得脱了型。原来一米八的个子,现在缩到一米五六,皮包骨头,瘦得吓人。
这真是不可想象,太奇异,太可怕!
奇异的事还在后头,方德泽说,他家里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有一尊活菩萨,算了卦,说老爷子病不至死,至少还有十年寿命。扫了堆香灰来,说每天一勺放粥里吃,能起死回生。老爷子很听话,现在一天一碗香灰拌粥,比吃药还勤快。
香灰拌粥,这个也信啊!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到这地步,人和蝼蚁也没多大区别了。
晚餐早早结束,潦草,空泛,方德泽开车送她回家。冬日的夜晚寒意沁骨,街两端仍旧灯火通明。商厦超市、餐馆酒吧、歌厅舞台,宾馆饭店,喧哗与繁闹从来没有停息过。城市是一锅柴火烧得透旺的大杂烩,人们用各式各样的方式与行动来证明,沸腾、折腾、闹腾、动态的演变才是这个星球活着生物的体征。
遥远的墨蓝天空,几颗小星星,以银白色的反光,泠泠观照这世间的一切。
岑蓝心软软的,她倚向他,说:就这么回去了呀?还早呢。
他听出她语气里撒娇的味道,屏息一笑,眼睛仍直视前方,说:明天早上还有个心理危机干预讲座,我得回去备课。接下来还要去广州开会。学员培训这块交陶丽娟,你负责安排咨询,怎么样?
好吧,她闷闷地答一声。车上悠扬的音乐,蓦地变成一块石头,沉沉往她心口压去。
对了,下个月我带新学员去走访养老院,你也一块再去看看吧。
这些话在岑蓝听来,像打印机里出来的一片片纸,规整方正,轻悄悄飘落空中,与她无关。时间不多,再拐过一个街角便要下车。仓促之间,满腹的话梗在喉咙,想说又不能说,怕一说就是黄河决堤。
她取出手套戴上,双手冷得没半点温度。刚才,在他俩起身出门的时候,她是多么希望他能靠近它、握住它,像第一次一样接住她的手。但他连这样一点点的温暖都不肯给予,他们之间忽然相敬如宾。
相见怎如不见。突然想到镜月法师的话:情毒,是世界上最深的毒。男女之爱欲,是五浊恶世最大的劫。
她打开车门离去,他在座位上向她柔声道再见。看着车子疾驶而去,她的心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拽得生生的痛,寒风中抱紧发颤的双肩。这望不到边的无明的十二月夜。
苏乔麦与镜月法师有缘,认识不久,她便成了万慈庵的义工。整个暑假,一有空便跟在法师后面忙碌奔走。这段时间,万慈庵的后院在开工建设,要造两层高的楼,这是镜月师父的一个心愿。她一直想把附近老弱病残的尼姑接到万慈庵来养老。开工两年多,一次次因经费不足而停工,这次部分捐资落实,又动工建造。
镜月师父为募化钱资,常在外讲经说法。乔麦跟着跑,皮肤晒黑了,眼睛依旧大大的,更有神采了。
岑蓝还是老样子。万慈庵带来的《金刚经》翻了几次没看下去,佛经里,阿难问佛:何以降服此心?真是替天下人之一大问。或者自己业障太重,佛也解救不了。
千转百折,每一次当她鼓起勇气迎向他,他却巧妙地避开。每一次,她只是与虚冷的空气抱个满怀。
男人的世界很大,女人的世界很小。男人永远不懂女人的心,不懂分分秒秒想念一个人的痛苦。
他说:春风不能化雨,我给不了你什么。
她说:春风化雨,是时间垂下的手,一点一滴落到心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让这个男人走进内心?是初见面的四目对视,那一刻心中震动,听见体内哪个部位“叭嗒”一声,现在恍然,那是心灵解锁的声音啊。他不费吹灰之力,健步登堂入室,从此安住其中,如一棵树在庭院生长,春夏秋冬,吸纳光照雨水,直到根蒂深固,枝叶茂繁。
她到哪里去借助力量来拔除它?它已与她的生命紧密相联,化入她的血液、经络、肌肉、骨髓,融入她的灵魂。当他婉绝她的要求,当他开车疾驶离去,她心内有生生的撕裂感。
放任自己太久了,心走得太远了。像肖桦所说,她并没有守住界限。悚然惊起,一切还收得回么?
她决定再去万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