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德泽是被一阵吵架声惊醒的。
昨晚,隔壁新婚的小两口来了帮朋友,年轻人凑一起,K歌、喝酒、跳舞、闹到半夜。大脑中枢神经一兴奋,哪里还睡得着,人散后,深更半夜,两人又“哼哼唧唧”地在卧室忙活起来,那女的分贝一会高一会低,一会细长一会急促,波段时断时续,要命地折腾。
说起来,这个小区样样好,就是隔音设施不好,特别夜深人寂的时候,每次隔壁卧室一响起动静,他就想到自己,雪芬还像个孩子,玩心重,随心所欲,他只好一遍遍地关照她说:注意点,你听到隔壁什么动静,人家也听到你现在什么动静,懂吗?她的脸蛋红得像一颗熟透的樱桃,蹙起秀眉,说:这个时候,你还管别人,讨厌,讨厌,说着伸出粉拳头直擂过去。
昨晚她在医院值班,他一个人看书到很晚,又被隔壁干扰,用枕头压住脑袋,到后半夜两点多,才沉沉睡去。
楼下的吵架声越来越响,他起身拉开窗帘,车库库主和停车车主正起冲突,两人瓦片对板砖,嗓门高壮,互不相让,看这架势,要升级到肢体实战了,他一把拉拢窗帘。
这是一个有声世界。从早晨睁开第一眼醒来,各种声音开始冲进耳膜,不管你愿不愿意,所有的声音从各个方向汇集过来,百川归海,滔滔奔涌。
对门“啪”地打开,小男孩跑步下楼,女人尖利的喊叫声紧跟其后:好好听课不许做小动作!不许讲话!放学不许乱跑!
车库前,沿草坪溜牧羊犬的瘦老太,一边与他招呼:方医生你早啊,一边急急地嚷:宝贝,慢点,等一等外婆!
小广场,妇女们在跳广场舞,音响像一盆泼出的水,溅湿到耳膜: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大门口,车辆逶迤排成一条长龙,女车主探头和保安说了两句话,喇叭声迅速此起彼伏,持续地尖叫,像拉响一级警报。
这是一个多么庞杂的有声世界。
他对声音有很强的辨识力,言为心声,他更擅长倾听心声——他是一名职业心理师。
下午接待了两个案例。一个30岁女性,半年前出现吞咽困难的症状,多次去医院检查,反复做B超,均显示没有病理性疾病。可她不听,坚信自己喉咙里长了瘤,为此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体重减轻,精神差。
从心理测评表看,焦虑和抑郁得分略高,经本人同意,方德泽先给她做几五分钟的放松训练,“全身放松,很好,请跟着我的提示深呼吸,慢慢地,持久地深呼吸,吸入,吐出,感受鼻腔的细微运动,感觉有一股清泉流经你的脏腑,想像在春天的早晨,看到叶尖的露水,闻到花香,是清甜的,还是清新的,或者是沁凉的……
这又是一例配偶有外遇而引发的心理问题。特殊的是她的丈夫是一名同性恋者,婚前有性伴侣,为应付父母而同她结婚。半年前丈夫向她摊牌,表示不会放弃同性伴侣,叫她去找个情人生孩子,让婚姻继续保持形式上的完整。
这个案例如果单从症状表象看,很容易诊断为强迫症或疑病症。
长期的精神压抑,情绪积累,没有找到出口,导致身体发出了信号——她吞咽着无法向人诉说的耻辱与愤怒,躯体感的不适来源心灵的毒瘤。
第二个案例是10岁小男孩,小脑袋上头发稀疏,妈妈说大概两个月前,每次做作业后,发现桌底下有他掉的头发,考试前脱发更多,去医院看病,医生配了药同时建议做心理咨询。
对于专业人士来说,这些都是一般心理问题——也就是没什么问题。做完咨询,时间快五点了,夕阳斜照,玻璃窗镶嵌一层薄薄的金晖。今晚去爸妈家吃饭,他要去接妻子汪雪芬,收起桌上的一堆案例分析稿,准备离开,这时,桌上的座机电话突然响起,他放下资料袋,接起电话说:喂,你好。
你好,一个柔和的女声说:请问是方主任吗?
我是,他问:你是哪位?
我,他语气里的警戒与冷静让对方一时噎住。我姓岑,她轻轻说:想带孩子来做心理咨询。
这个电话号码你从哪里得到的?
……从报纸上看到的。
哪张报纸?他继续问。
《观城晚报》,这个号码不是心理咨询专家热线吗?
哦,他明白了,说:这是两年前的事,这个号码早已不对外公开,因为来咨询的太多,影响到正常工作。你,还留着两年前的号码?
是的,当时为了孩子预约过,不巧您有事没约成。
噢,他的语气转向亲和,问:现在孩子怎么样,还好么?
不好啊,她说:今年小升初,压力很大,脾气也倔,唉,所以来找您,不过这次是孩子主动想来。
哦,你的孩子很有主见,他口齿清晰地回答她:这样吧,你找我的助手罗娜再预约一下,具体我们到时面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