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到第三天,岑蓝终于收到一条回复,简短两个字:还好。这不是方德泽的风格。她莫名地不安。
看过日历,他是周五返程,如果飞机不误点的话,傍晚可以到观城。那么,现在正合家团聚吧?想到这里,一时,心口如有三五只蚂蚁在爬,细细碎碎地啮咬个不停。
晚上八点多,还是没有讯息,她忍不住了,偷偷发短信:回来了吗?在办公室,方德泽很快回复。岑蓝一惊,问:没回家?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回她:小罗辞职,跟高翔走了。知城两名咨询师同时辞职,知城分公司现在面临关闭。
岑蓝打车赶到心视野,整幢大厦黑黝黝。过道昏暗,远远一束灯光从方德泽的办公室照射出来。他倚靠在沙发上,行李箱扔在地上,外衣挂在椅背,可能喝过酒,脸有点泛红,神情疲惫。他扶着沙发的把手,颌首与她招呼。她的心收紧,边倒水边问:高翔怎么做出这种事?
方德泽望向天花板,说:我也是才知道。飞机晚点,七点多才到,时差也没倒过来,现在脑子一团浆糊。唉,我本来还考虑明年升他当副主任。
他不配!那知城的分公司怎么办呢?
知城这个点是我忽略了,本来也没赚钱,是为了扩大心视野的影响而设立的。培训招生业绩平平,咨询也不多,主要靠学龄孩童的一些心理游戏、心理辅导、家长课堂、联谊活动等在支撑。那两个咨询师嫌工资不高早有怨言,现在一走,怕是被高翔忽悠去的。听说他想自己开公司,终于行动了。
那我们马上招人替补吧!
招人难啊,现在临时起意更不妥。我得好好考虑下,这个点是关还是继续开?不早了,方德泽抬腕看表,说:你看,我让你不要来偏来,我喝过酒不能送你回家。
方主任,到现在您还跟我客气,岑蓝的口气变得坚决:我去叫车,把您送回家,这样醉醺醺的不安全。
不,他一摆手:我不回家,我今晚在这里,我需要安静。
这里怎么睡,没床啊,她表示不可理解:家里不安静吗?
他用手拍拍沙发:打开就是床,老伙计陪我好多年啦。不过我现在根本没睡意,脑子清醒得很,好像还在飞机上飘。你回去吧,不早了,赶紧回家。
她看着他不动,他冲她作了个请的姿势,说:我不送你了,路上小心。
她还想说什么,他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我另外约人了,一会就过来。
她不信,站住不走,显出孩子般的执拗。
他避开她迎上来的目光,口气变得威严,沉声说:听话。回家去。
她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开。
一弯月光薄薄地透进窗,方德泽一动不动躺在沙发床上,眼睛盯着屋顶的天花板。老式吊扇,五片褪色的叶子板,像朵五色花。许多人问,好好的办公室为啥装这玩意儿?包括岑蓝也问起过,他一直没有机会和她聊他的过去。
当年他还是一个小小读书郎,暑假时,常和姐姐一起泡在妈妈办公室。他妈妈在观城市妇联当一把手。印象中,妈妈风风火火,一副永远走在路上的景象。暑假,中午热头毒辣,她接了两电话后,没心思吃饭,扒了几口,便戴上草帽跑出去了。他和姐姐很自觉,做完暑假作业,就躺在地上的竹席上休息,头顶一轮慢悠悠旋转的吊扇,像慈爱的老者,不温不火,不急不慢,依照固定的速度轻微转动,当他的眼睛不再关注,意识渐渐涣散,他就睡着了。
后来,他在办公室也装了吊扇,在吊扇下面午休。再繁杂的事务,再头痛的案例,只要仰着头,看它高高在上、事不关已的样子,休会不温不火,不急不燥的速度,他的心就平静下来。管他天塌地陷,睡上一觉再说。
自从把蒲公英更名为心视野,一直以来事业顺畅。三年前,他又在知城开出分公司。去年公司八周年的一系列活动更是扩大了影响。但这一切只是铺垫,他更大的目标是在省城开出心视野分公司,可以说所有的工作在为这一目标造势。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招不到满意的全职咨询师,是迟迟没开张的原因。
这次德国之行,汇集的是一支全国的咨询师精英队伍。一方面进修,学习;另一方面也广罗人才,伯乐相马,他要为他的团队招兵买马。高兴的是看中的两个年轻人已互留电话,回来详细约谈。可想不到这边高兴劲还没过,那边一招釜底抽薪,让他从高处跌落。
寂静的夜晚,他风尘仆仆,身心疲惫。岑蓝不听他劝,打车来看他,倒茶递水,关怀热切。他突然无端地恼怒她的不听话,也后悔自己的莽撞。这个女人心太细,任何细节瞒不过她,他们彼此已像老朋友一样熟悉了。可他必须叫她走。
他没有告诉她,德国之行,他和观城心理协会某委员住同一房间。他们是交情不错的哥们。聊天中,哥们告诉他,有人在外面散布他的谣言,说他方德泽不仅专权独握,还丧失职业道德,和女病人不清不白。当时他不知道谁和自己过不去,要这么下狠招整他,他在心里把所有的同仁,朋友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得罪了哪位高人。这个案子没破出,害得他上课也心烦意乱。接下来,屋漏偏逢连夜雨,高翔出手了,这一出手,也是好事,等于对号入座,真相大白。
如果说个人名誉被诋毁还勉强能忍一忍,那么,企图砸掉他心视野的招牌,是他决不允许也不能容忍的!
山雨欲来,风声鹤唳,这个时刻,如果再把岑蓝牵涉进来,他身边真的一个贴心人都没有了。留着岑蓝,他是要派大用场的。
他双手放在脑后,两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上一动不动的吊扇,没有一点睡意。
五月的夜晚,春风绕窗吹拂,整个世界沉沉睡去。有两个人,在城市的两端醒着。怀着共同的心事,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次日,方德泽召集了心视野所有的签约咨询师,在关闭还是继续经营这个问题上,大家有分歧。陶丽娟建议,如果短期内招不到合适人选,还是暂时关闭。另外几位认为关闭会影响声誉,建议协调人手,应急去顶一顶。谁去顶呢?签约咨询师都是兼职人员,有自己的工作。何况知城远在观城70公里外啊!
开还是关,没有达成共识。散会后,方德泽决定给马霖打电话,这事还得找老领导商量。当他刚拔号码,马霖的电话主动打过来了,他在电话里说:小方,老彭查出食道癌,人已住院。你明天陪我去一趟省城。
这又是一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