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全国精神卫生检查小组来观城精复医院巡查,要求配有起码两位心理师的独立心理门诊。
当时方德泽已经考出了国家级心理咨询师,不过英雄无用武之地,依旧在社区医院混日子。社区的大妈大爷个个久病成良医,他们人没坐下,已开口下单:给我配科素亚、配瑞格列奈、配头孢,配杞菊地黄丸要同仁堂的。或者给我开吊针、开B超、开心电图,验血压……时间长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厨师,听人点菜,负责配料。他对自己的现状,对前途产生了疑问。
他的心理导师,当时精复医院副院长马霖,给他争取到脱产进修半年的机会。同时以心理师的身份,在心理咨询门诊坐诊。
精神康复医院在许多人的想象中,是一座远离正常人群的城堡。针对重症病人,为保障人身安全,特别对精神分裂发作期的病人,或初入院的重症病人,会采取24小时监管,全身检查,四肢捆绑的措施。这样的方式也成为医院被人诟病的话柄。怎么样的治疗能最大程度照顾到病人的感受与需求,怎么样的管理措施更全面化,更人性化,如何来改善现状,摸索出两全的方法?这是当时马副院长探索的方向。
半年的进修,对方德泽来说收获很大。一方面,他跟随不同医师熟悉、了解病区内各类疾病的临床治疗过程,接触精神科的各类用药常识,配合完成病历记录。另一方面,参加例会,早会,小组学习及疑难杂症讨论会等等。一天下来,人跟机器一样高速运转没有停歇。心理门诊反倒成了形式。事实上,让他去心理门诊坐就是应付上面检查小组的形式。
彭求是是从北京调任过来的精神科专家,和马霖一样,任精复医院副院长。他与方德泽的冲突,源于一个16岁中学生的案例。据妈妈说,安静时,男孩喜欢独自和星星月亮说话。情绪冲动时以头撞墙。心理量表测评焦虑、抑郁、狂躁得分偏高。在心理咨询记录里,记录孩子六岁时,父母吵架,父亲曾多次把炒菜的铁铲往他脑袋上砸。他非常恐惧,小便失禁。
在整理该病例报告时,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住院医生收治入院时的诊断是:有精神分裂倾向的躁郁症,下午主治医生诊断为:边缘性人格障碍,第二天主任查房后确诊为:双相情感(躁郁)障碍,第四天彭副院长召集会诊,又推翻前面的诊断,更正为精神分裂。雷人的是,尽管不同医生有不同诊断,但开出的药基本没换。这是不是意味着精神类用药就像万精油,擦哪里都灵?
不对吧,岑蓝突然插嘴,她想起父亲当语文老师那几年,他班上有个抑郁症的学生,断断续续看了两年,据说是在精神康复医院看好的。后来没发作。
当然,我的导师马霖手下,不知治好了多少精神类疾病的人,他的技术在病人当中是有口碑的,包括彭院长。他们有一套系统性的治疗方案,是这行业的权威。我那时刚去不久,对医院情况不熟,觉得很奇葩。所以我说嘛,那时年轻冲动,没经验。
这男孩的最终诊断下达后,主治医生开出常规用药和一系列的物理治疗方案。
检查小组来医院的那几天,音疗室重新开放。男孩进来时,整个人像紧缩龟壳的乌龟,让方德泽立即觉察这孩子内心背负巨大的包袱。
一天两次的催眠音乐,男孩慢慢放松了情绪。方德泽每次化几分钟时间,给他讲一些自己童年的趣事。有一次,他说:方医生,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您的童年没有烦恼吗?没有秘密吗?
方德泽回答他:有的。爸爸妈妈忙,他们没空和我说话,我就找到家门口的一棵大树,对着树洞说话,把我心里的秘密和烦恼掏给它。它最老实了,它什么也不会说。
男孩听得认真。或许他看过那么多家医院,没有一个医生认同他与星星月亮对话是正常的。而眼前这个年轻温和的方医生却对他说,他的童年也有过这样的行为。
他请求:方医生,您可以也帮我去找一棵树吗?
方德泽答应了他。他们一起去医院的小花圃,男孩选了一棵粗壮老茂的樟树,作为可以对话的树。他与他击掌约定,这个秘密只属于他们俩。
后来因为男孩几乎没有下楼的时间,树洞的秘密成了奢想。方德泽送他一本日记本,让他记日记来觉察自己的情绪与心情。他怕同病房的病人发作起来损坏它,每天用纸巾层层包裹好,白天不离身,晚上藏枕头下。
接下来的两周,男孩情绪平稳,没有什么出格行为。他让妈妈带来教科书,他对方德泽说:我要好好补习,我想早出回学校。
有一天下午,音乐治疗结束,他们一起出来。在走廊上,面对来来往往忙碌的医生和护士,男孩对方德泽说:方医生,医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他们改变不了人们的大脑,改变不了想法,只是以治疗的名义治疗。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治疗什么,看着好像挺忙,反正与我不相干。
哦,你是这样来看待医生与医院的?
在我看来,这里布下的是一整套的惩戒系统,在外面违规的人,被交到这里面接受治疗。我每天很难受,心里。大脑里。因为我停止不了思考。最难受的还有电冲治疗。我不知做错了什么,要来这里接受惩戒。
他在日记本里写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吃东西,睡觉,生小孩吗?每个人对我说,要走向成熟。那一天什么时候来临?那一天的来临能让我拥有什么呢?没有人回答我。可每个人还是这么说,说人是要成熟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又一天方德泽查房,他溜出来问:这里真的像监狱,方医生,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呀?
方德泽和主治医生沟通,看能不能把孩子从监管病房转出来。那几个躁郁症病人实在太吵了。
方德泽在咨询记录稿上写道:和树对话,和星星交谈,是病人在认为无人可说的情况下,做出的一种情感寄托或转移,并非他不具备区分主、客观世界的能力,也非幻觉与妄想。他引用艾里克森的理论:人的心理发展既连续又不同,每个孩子心理发展不一样。这个孩子幼年受过父亲暴力,心灵关闭了。从人格障碍与精神分裂的区别来看:自知力,自我觉察力等都具备。他给出的参考意见是神经症性抑郁、焦虑情绪引起的行为障碍。建议心理治疗同步跟进。
这份咨询记录稿递上去后,被压在彭副院长的写字台上,没有得到回应。
几天后,主治医生明确对他说:停止与男孩的接触。在用药期间,心理治疗不允许介入。
接下来的事激发了他与彭副院长之间的矛盾。那天,男孩又出状况了。他拒绝吃药,医生、护士长轮流劝说也没用,他打翻了药盘,推倒了护士,狂叫大喊。值班护士赶紧叫来方德泽。奇怪,见到方医生,他马上安静下来。方德泽用手摩挲他的前额,对他说:好孩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过,你很孤单,让我陪着你,让我告诉你,没有人会来伤害你,现在你是安全的,我陪着你,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