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弄情笑依旧,月光恰如水纱透。
上元之夜,圆月初露,四野莫测,人世万物似笼了银色水纱。
一栋古色古香的豪华宅院,罩在无垠的月色里,张灯结彩,透着节日的喜庆,这便是张府。
自接了圣旨封了慧妃,张府上下热闹喜庆非比寻常自不必说,只说张语凝,连日来,不分白昼黑夜,跟着从宫里请来的先帝曾经宠幸的马太妃学宫中礼仪。这位马太妃却是不厌其烦的大讲自己如何侍寝,绘声绘色的描述自己与皇帝****细节,直臊得张语凝面颊缭绕起彩云。
好在,上元日这天的晚上,终止结束了宫中礼仪的传授,那马太妃亦是大功告成得了封赏送回宫去。
“嗳……”
闺阁里突然发出一声沉重的嗟叹。
明亮的烛光,映得张语凝的面颊白皙,却是照不尽她阴暗的内心。
离开玳瑁床,转过屏风,凌波微步,行至窗前,张语凝独自静静的站在银红色软烟罗糊的窗屉之下,茕茕孑立,意兴阑珊。
少顷,她便抬了手臂揭起窗屉,凝望灰暗的天空。
窗屉半支着,一股寒风飕飕的扑进屋子,张语凝禁不住一个寒颤,且无意闭窗,微抻了脖子,淡看窗外,却是无法看到东方已经升起的一轮皎皎明月,没有人知道这刻的她,眸光里几许复杂,内心深处何等焦灼!
爹啊,既然你深知皇贵妃是一个牙齿长在腹内的心计女人,怎就舍得把女儿送进宫去,与那个笑里藏刀的郑皇妃为敌,作为你增加抗衡郑家的势力的一个筹码?
“嗨……”又是一声无奈的长息。
爹爹,您好生糊涂,凝儿若是按照您的心意去做,战事烟火岂不是弥漫后宫?张郑两大派系更是经纬分明,大明江山社稷本以摇摇欲坠,若是倭寇乘虚而入,定是毁于一旦,爹爹啊,倾覆的是大明江山,遭殃的可是黎民百姓啊!
如此以来,凝儿岂不成了夏代的妹喜,代的妲己?凝儿遭后人骂名事小,而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事大!
不!不!”凝儿决不因了张氏一家人的安稳做一个臭名昭著的千古罪人!
不知不觉中,两行冰凉的泪水已经流到了下颌,****了衣襟。
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可有谁人知?谁知我心?谁知我心呐!
张语凝随抬了手臂,把一袭绣帕敷上面颊拭了冰凉的泪痕,婆娑的泪花里,竟是出现了一个她朝思暮想的男子。
三年前的上元之夜宫门外赏灯的情景历历在目。
每年的上元节,宫门外从正月初八上灯到正月十七落灯,一连张灯十夜,这十日夜夜彩灯高悬,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
岁岁如是,张语凝早就有意观赏,却因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绊着。
三年前的正月十五晚上,因的下了一场大雪,整个京城便成了一个粉雕玉砌的洁净世界,踏雪赏灯是多么的有趣。张语凝竟是大着胆子一个人偷偷溜出张府,去往宫门外观赏宫灯。
灯展处,虽是人头攒动,却也秩序井然。
着了浅粉色莲蓬衣的张语凝,娇容埋在大风帽之内,面颊被长长的狐毛遮掩着,没有人能看得出她是张府的小姐,她款款的走着,欣赏着款式各异的灯盏。
少顷,却是被几个嬉皮笑脸的小太保盯上,围拢起来污言秽语,百倍调戏。
当头的是一个纨绔少爷,强行逼近张语凝的面颊戏言:“美人儿,做我娘子吧!”
张语凝怒嗔,几欲逃走,怎奈冲不出围困,羞惧难耐,唯有把自己紧紧的缩成一团,几个小太保更加肆无忌惮,任意而为,他们竟然扯起了张语凝的衣裙。
在这危机时刻,突然闪出一个白袍男子,动作之快如行云流水,风声落处,几个小太保,已经全然趴伏在地,鬼哭狼嚎的喊救命。
“滚!”男了沉喝一声。
几个小太保从地上爬起来,拔腿逃遁。
一场惊虚转瞬而过,张语凝的心还在嗵嗵嗵的狂跳,她不顾头发散乱衣裙不整,眸中流转着感激之色,抬头正欲道谢,仰视跬步之外的他,却是对上了一个灰黑的狼面具!
张语凝愕然。
似是怕吓到她,男子猛然一个急转,白袍带起的风,扇动的张语凝一个趔趄。
再寻他时,却无踪迹。
张语凝扼腕唏嘘,竟辨不清是人是神。
即便那个男子戴了一柄恐怖的狼头面具,没能看清他的真面目,张语凝还是一眼就被他的神秘给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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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后花园里的灯盏都亮起来了,和天宫里一样,快去看看吧!”语默跑得气喘吁吁,闯进屋子,不分青红皂白抓到张语凝的衣袖便要向外拽。
“休闹!”张语凝心绪烦乱的斥了一声,吓得语默一吐舌头,松开了她的衣袖。
语默以为张语凝在使慧妃娘娘的小性子呢,便依了奴婢的礼数扑通向地上一跪,垂首敛目低声回着:“奴婢回禀慧妃娘娘,老爷夫人已经去了后花园,命奴婢请慧妃娘娘过去观灯!”
扫到语默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装模作样的按礼数回禀,更是增添了张语凝的烦乱,她没好气的绕到语默的背后,抬了脚对准屁股踢了一脚,斥到:“滚!滚一边去!”
语默吓得没敢支声,从地上爬起来,退到门口等候着。
张语凝抬了手臂,将绣帕贴在面颊上抹了一把,拭去泪痕,连斗篷都没情绪穿,便出了门向后花园迈去,身后的语默抱着海棠红斗篷急火火的追着。
连日来,张府上下皆忙于装点宅第,整座院落已是奢华无度。两侧的抄手游廊,间步高悬各色水晶玻璃风灯,势如游龙。月亮门一带,红色绸绫依势而作,珠帘绣幕,泠泠作响。
后花园内,各类树木,花叶落尽,皆系彩绸,枝头悬挂灯盏,花灯烂灼,参差错节,彩光相映,上下争辉。
真可谓珠宝乾坤,琉璃世界。
“给慧妃娘娘请安!”
张语凝刚刚拐进通明的月亮门,呼声便从虚晃晃的彩色灯笼里传来,抬头望去,影影绰绰的灯光里,爹娘和四个哥哥四个嫂子并侄儿们已经跪伏于地迎接她的到来。
“爹爹,娘亲,凝儿是你们的女儿,且在自己家里,休要再行君臣大礼,岂非是折了凝儿的阳寿?”张语凝说着,来到爹爹身边,弯腰伸臂挽了他的胳膊,便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众人也自觉的站起身来。
“慧妃娘娘,请上座!”张世卿躬了腰,牵了张语凝的衣袖,硬是把她让到正位的雕龙攀风八仙椅上。
“爹,爹——”张语凝如坐针毡,歪斜着身子想从八仙椅里溜下来,却扫到四周的家人和下人都规规矩矩的立着,她若再要坚持,恐怕爹爹的脸面没处搁,便空吞了口水,硬着头皮蹲坐在正位上。
园内静悄,无人发出声息。
眼前的八仙桌上,正中是朱漆描金彩绘攒盒,盛放了四喜乾果和四甜蜜饯。四围的彩绘漆盘里摆了苏州酥糖,浙江合意饼,江西灯芯糕等各地名贵糕点。
张世卿坐进张语凝左侧的椅子里,王氏坐在右侧的椅子里,几个哥哥嫂子一并侄儿根本就没有坐的份,垂首立在四周,掬了满脸的笑,并不吭声。
“凝儿啊,今个上元节,大概是你和家人共度的最后一个佳节,今个晚上,一家人定要好生乐乐,说说心里话,这满桌子的甜点和果子都是你平日里爱吃的,多吃些。”
张世卿喜滋滋的说着,王氏却是已经啜泣起来,她哭天抹泪的道:“我儿,明日一去,迈进宫门,还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相见……我儿……”竟是哽咽得说不下去。
听的王氏伤感,张语凝更是满眼垂泪,伸手抚了王氏衣袖,满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哽咽,一句都说不出。
看到母女二人呜咽对泣,隔着张语凝,张世卿向王氏送去白眼珠,无济于事。
“嗯……咳!”他故意干咳,王氏亦是不觉,只得厉声提醒,“夫人呢,休要如此,只要凝儿成了皇帝身边的人,受到皇帝的恩宠,自会获得省亲机会,再者,天恩浩荡,进内省视,来日见面定是有的,何必伤感,多嗖娘娘千岁说些高兴的话!”
张世卿说着,仰起头来,向着宁静的苍穹望去,“瞧瞧,今儿个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预示着凝儿明日进得宫去,诸事圆圆满满,顺风顺水!”
往年,上元之夜,一家人齐聚后园,观灯赏月猜谜兴诗吃元宵,何等热闹。今岁,场面庄重,气氛冷清,没有哪一个敢造次。
最是张语凝,她既无雅兴作诗,也无情趣猜谜,端坐在正面的雕花八仙椅里,应付着家人或是下人的请安。
满桌子自己的最爱,却是没有丝毫食欲。
“凝儿,天色虽还尚早,可是明儿一早就得动身去宫里,再说,等夜静更深,会更冷,万一着了凉,染了伤寒,哪可怎么进的了宫去?今儿个就到此吧?”张世卿商量的口气道。
王氏会意,点点头直起身来,紧贴在张语凝身边:“凝儿,回娘屋里睡吧,跟娘好生亲一夜。”
说着,她便挽起了张语凝的胳膊。
张语凝岂非不是这等想法,可是,就在刚才,当她听到张世卿提到“万一着凉,哪可怎么进的了宫去”时,内心里竟是“咯噔”一下,似是彻底给打通了一条通往光明的隧道。
于是,张语凝投进王氏的怀里亲了亲,喉咙里却是哽咽起来,强行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硬是从娘亲的怀里撤出来:“娘亲,凝儿已经习惯了自己的闺阁,怕是跟了娘亲睡不着,明日肿个大水泡眼,可怎么进宫去?”
张世卿用胳膊肘儿暗地里捣了一下王氏,眼睛却是一直瞅着张语凝:“凝儿说得有道理,好好睡一夜,养足了神,明日进的宫去,才会受到皇帝的宠爱,夫人呐,就依了凝儿吧!”
圆月还末至中天,因天寒夜冷,怕伤了慧妃娘娘的贵体,家宴便早早结束。
主子奴婢各回房室,一袋烟的工夫,整个深宅大院便归于宁静。
回的闺阁,张语凝杵在窗下隔窗而望。
静谧的半空里,皓月当空,皎皎之光如千山暮雪融化,缓缓流泻,映着她白皙的娇容。
冷风突然扑进来,张语涨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小姐,大半夜的开窗,万一被风攥了染上风寒,明日岂不是进不的宫了?”言犹未绝,语墨便踮了脚闭了窗子。
语默一言,张语凝竟是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