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叹之后,张世卿双膝向前移了移,胸部几乎贴在了张语凝的双腿之上,一脸神秘的虚声低语:“我儿,爹爹有一事一直隐藏于心,此乃玄机,岂可预泄,不曾于外人说起,哪怕是你娘亲,爹爹也不曾吐露半字。”
看到张世卿如此隐晦神色,张语凝却猜不出是何等玄机,只是眨动眸子,悉心而听。
“二十二年前的冬天,冬至那日,虽是天寒地坼,岂知这一日正午雷鸣电闪,以这样的天相该是真龙天子问世,可是这个冬天宫里不曾有妃子怀孕,先帝大为震惊,便下旨,凡是这一日出生的男婴一律赐死。
“爹爹记的那日早朝后,和郑天佑一同出的宫门,就看到郑府的下人孙善思急火火的跑过来低声禀报夫人要生了,郑天佑看了一下天空,正巧一个响雷劈头而来,他突然一掌掴在孙善思的脸上,大声骂孙善思一派胡言,吓得孙善思捂着腮帮子退却到一边,再也不敢言语。
“宫外凡冬至日出生的男婴都上报先帝,且被赐死,唯独没有郑天佑的儿子,此事隐瞒至今再无人提及,果不其然,三年前郑仲离一举夺得文武双状元,就连蒙古野马都被他给降服,正好吻合了真龙天子的天相。
“郑仲离夺得文武双状元,倍受万岁器重,加之受了皇贵妃枕边风的蛊惑,万岁意欲招郑仲离做驸马,李太后犹豫不决,是爹爹当面权衡利弊说动太后,以二人八字不合为由才阻止了此事,要是郑仲离娶了长公主成了驸马……郑家再无人与之抗衡。
“眼下郑家势头正旺如日中天,郑天佑身边有一个上天佑助的郑仲离,后宫有皇帝专宠的郑优璇,一旦郑家弄权,大明就得易主,天下就会姓郑,咱张家岂不成了他郑家的砧板之肉,可叹爹爹却无一与之抗衡,嗨……”
张世卿说了半日,终是慨感的长叹一声,接着他抬起手臂,把一只大手按在张语凝冰凉的小手上,突然一改低沉,宏亮着声音说道:“真是上苍有眼,生死攸关之际,我儿却是被万岁看中,老天不薄,把我儿送到皇帝身边,咱们张家在后宫终于有了心腹之人……我儿,郑皇妃是一个牙齿长在肚子里的女人,皇宫佳丽三千,智慧加在一起都不及她一个人,这也正是皇帝专宠的缘故,我儿进的宫去,一定要巧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把万岁的心收拢到自己身上,让万岁渐渐疏远皇贵妃,以削弱郑家势力,你我里应外合,定能把郑天佑谋反的行径昭然天下……”
片刻的沉默,张世卿再次坦言:“我儿有所不知,后宫不缺美人,可是,才华横溢品性高洁的妃子唯有一人,便是我儿,皇贵妃貌美冠压后宫,巧舌如簧,却不具备我儿才华,我儿进的宫里,成了万岁身边的人,必定得到龙体宠眷,爹爹还愁什么郑家弄权,还怕郑天佑有谋反之心,更怕什么皇贵妃的枕边风?我儿——”
说到此,张世卿面带期望之色,随之仰了头,瞪着一双死灰复燃的眸子,紧紧的盯住她,千般叮咛:“我儿,当断不断必留后患,千万记住,抓住机会,把郑仲离出生时真龙天子的天相这个天大的秘密透露给万岁……”
听至此,张语凝的神色已是渐冷,一颗本就乱糟糟的心,顷刻便是凉哇哇的了,她把手冷冷的抽出来,按在八仙椅左右扶手上,一双修长的玉手微微抖动,一句说都吐不出来。
她的脑海里瞬间闪出一盘残局,而自己呢?却是这盘残局上,已经过了楚汉河界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卒子……
哎!自己不过是爹爹仕途上的一粒棋子而已!
爹爹呀,孩子竟不知你藏着这般不堪的心思!一个藏于心间二十二年的机密,却是要女儿透露给皇帝,这样恶毒的手段,女儿岂能做得出来?
怀了一颗冰晶之心,向来不关心朝堂之事的张语凝,听了爹爹的一席话,脸色由惨白变得黯然。原来自己一直仰慕的爹爹,内心深处藏着的却是如此肮脏之物。
一抹不屑染了眸子,心下却是忍不住担忧起来,只所以眼下大明江山还算稳固,就是因为皇帝拥有得力的左膀右臂,亦如赵国拥有廉颇蔺相如,缺失一方,就会失去安全保障,大明如果扳倒了郑天佑,能替皇帝卖命带兵打仗之勇将并不缺乏,可是哪个又能抵得上郑大将军的运筹帷幄足智多谋与纵横捭阖?
果真扳倒了郑天佑,倭寇入侵,流民造反,大明的子民就更无宁日了!
爹呀,女儿从小耳濡目染的可是忠君报国啊!
爹呀,你赞叹岳飞“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你欣赏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尊崇于谦“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可是,当功名利禄危及到自己头上时,却怎的就改变了做人的气节呢?
爹呀,你是一国首辅,当朝宰相,怎会放弃兼济天下的抱负,选择独善其身之狭隘想法呢?
爹呀,你好不该啊!
“我儿,我儿?”
张世卿连唤了两声,张语凝却是灵魂出壳,没有任何反应。
“凝儿——”
直到张世卿拖着老迈的声音,张语凝才一个愣怔,垂下头,还魂般惊异地盯着还跪在地上的爹爹,柔声道:“爹爹,如此重大的责任,孩儿只是一个弱女子,如何担当的了?再者,后宫勾心斗角,连皇后都保全不了自己,连太子都下毒而薨,皇后干脆搬出坤宁宫隐居太子府慈庆宫,不再管理后宫之事,后宫阴暗毒辣,孩儿怎能应付得了?”
其实,这并不是张语凝的心声,只是她不想一语道破爹爹的狭意。
面对生父,真个是于心难忍!
听的她如此之说,张世卿微显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长叹道:“我儿,爹爹非是不知后宫勾心斗角,只是我儿接了圣旨,已经成了慧妃,不几日便要进宫,依爹爹看,动心眼,玩脑筋,你的四个哥哥加在一起,不及你的十分之一,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只会暗地里不择手段,缺少大智慧,未必是我儿的对手,就我儿的禀赋,要是一个七尺男儿,定能考中状元,绝对胜过爹爹,成为万岁身边的心腹,并能安邦立业,定能彰显张家祖训,可惜啊,我儿却是个女儿身……”
“我儿,在外人眼里,爹爹是当朝首辅,何等的风光,可是,哪个知道爹爹风光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忧患?伴君如伴虎啊!但凡有别的法子,爹爹怎能忍心把我儿送进宫去?”
说着,张世卿眸子里流转着点点星光:“我儿,今日是你十六岁生日,你是上元日出生,初一皇上十五娘娘,正是应验了此话,十六年前,我儿出生之时晨曦初露,东方出现凤凰云,宅院上空百鸟朝拜,唯有皇后命格,才会出现这般奇特天象,此乃天意,天意难违啊!
“爹爹看着我儿一天天长大,年龄越长,城府越深,灵性异常,入目三分,平日里小事上倒也看得轻,不予计较,是一个心中怀了大事的人,我儿的这些禀赋正是后宫女子最是缺失的优势,进的后宫,伴随皇帝身边,关键之时出谋划策指点一二,若是入了皇帝的心,那专宠皇贵妃,必是渐渐淡出皇帝的宠幸。”
张语凝听着,心里却是生出别的枝杈。遇事不与争看得开,并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优点,在自己的娘家里,跟嫂嫂们姐妹们之间遇了事撒手不争,一笑了之,化干戈为玉帛,若是把这种与事无争的长处带到宫里,未必不变成短处。
爹爹定是一心只想保全张家,全忘了这些个道理。张语凝心里有些怨言,掀了掀唇片想回应一二,却是被张世卿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张世卿赫然一个愣怔:“我儿,爹爹突然想起一件怪事来,近来宫里宫外盛传万岁得到了一把宝剑,名叫渊虹剑,据说宫外还有一把宝剑,叫水寒剑,如若这两把宝剑合二为一,天下自然太平,不再有战事和反贼,而今百姓都盼着万岁得到另一把宝剑,这事爹爹百思不得其解,两剑合二为一会有如此效力?据说此宝剑是年贡,爹爹曾私下里于会同馆的主管打探年贡的来历,他却丝毫不知,便觉此事蹊跷,爹爹到是不为两剑合一担忧,只是想万一万岁实现了二剑合一的夙愿,天下太平了,皇帝身边还用什么谋事?爹爹更是无用之人了……”
什么二剑合一天下太平,无稽之谈罢了!此刻的张语凝哪里有兴致关心宝剑的传言,更不想考证它的真假。
“我儿,今日是正月初十,再过六日就是我儿进宫的日子,我儿机敏缜密不在话下,只是从小自在惯了,不曾学的宫中礼节,好在爹爹和太后交情甚笃,马上派人进宫,请个太妃来专门教我儿后宫礼数,我儿意下如何?”
看到张世卿眸中满是渴望之色,张语凝鼻中酸涩,更是不忍心把他从满满的如意美梦里给唤醒,便慎慎的点点头。
张世卿正欲起身,一低头,却是看到了张语凝的那双大脚从凤尾裙里露出来,眉头禁不住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一抬手臂,哆嗦着手指向她的那双白色翻皮羊羔靴子探去。
“我儿,都怪爹爹平日里对你管教不严,由着你的性子,无拘无束方长成了一双大脚,哎,皇帝偏偏嗜爱三寸金莲成瘾,我儿大脚,可是犯了皇帝一大忌啊,这个……这个……”
哆嗦着一双老迈的手摩挲着张语凝的鞋子,张世卿嘴里咝咝惋惜着。
张语凝的一双从来没有裹过的平板大脚,已经是既成事实。
这双脚,既不是石头雕的,也不是木头刻的,不能砍去三分之一,更不能雕琢成两只绝世无双的娇美金莲。这双脚,是血肉骨骼精髓凝合在一起的,整个身躯的一部分,连着心扯着肺!
“我儿,既然这双脚已经存在,那只好取长补短了,好好利用你的聪明才智,只要取悦了皇帝,优点是优点,缺点也是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