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冯公公出了厅堂,还没等张语凝移步,四周已经扑通扑通跪满了家人。
“啊……”张语凝差点惊呼出来。
低头一看,跪在自己脚下的竟是自己的亲生爹娘!
他们竟是如此的降低自己的身份,整了衣冠,恭敬谦卑地匍匐于地,神色凝重,发出颤巍巍的恭贺之声:“恭喜娘娘千岁!”
唰!眼泪尤如开闸的大河,瞬间夺眶而出。
张语凝婆娑着一双泪眼,双膝一软,跪下身子,面对着至亲声泪俱下:“爹爹,娘亲,二老想折煞孩儿不成?”
说着,张语凝便一头扑进娘王氏怀里,母女二人搂抱在一起颤声而泣。
旁侧的张世卿虽是老泪纵横,却也难掩内心的欣喜,他因是心花怒放,竟是喜极而泣。
于朝堂,是一国之首辅当朝重臣,于张府,是这个家的舵手,阅人无数的张世卿,什么场面没见过?他尽力克制着自己,阻止着心中的高兴溢于言表,十分得体的和儿女行了君臣大礼。
他,终于了却了一桩心腹之患!
王氏拍着张语凝的后背,心肝宝贝的一声声唤着,已经是泪湿衣襟。
她实属不忍把亲生女儿送进宫去遭那份罪,可是谁能抗得住圣旨!再说……
“夫人哪,凝儿被皇帝恩宠,是天大的好事,你到是哭什么啊?就是喜极,也不是流泪的时候,休要钩扯得娘娘哭坏了身子,快,把家里的碎银钱取出来,让娘娘好生打点。”
王氏抬了衣袖抹了泪痕,娘俩携手一同起身离去。
刚行至抄游廊,一股冷冽的风拂过面颊,张语凝不由自主地松开王氏的手,裹紧斗蓬。
天到也极是作美,云霞漫展涂抹天际,硕大的日头悬在当空,分外空茫明亮。
这刻,张府上下龙恩浩荡,一片喜庆,连院子里那冬日干枯了的残枝败叶,也似裹了一层金丝银纱,闪闪烁烁。
从正堂出来,拐进后院,一眼扫到院子里乌央央跪满了仆从婢女杂役,正等待着向自己道喜讨赏,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盛典般的喜悦。
张语凝立时愣在当地,惨白着一张黯然的脸,眸子里的光色亦是零零星星。
不过是弹一首《胡笳十八拍》的时间,自己便成了皇上钦定的慧妃,张语凝的整个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应接不暇,神志恍惚。
语默端着托盘嘻嘻着靠近张语凝的身边,哈了一下腰爽快的道喜:“恭喜娘娘千岁!”
听到语默道喜,其他跪伏在地的下人也都兴奋的敞亮起嗓子喊恭喜。
耳朵里嗡嗡作乱,张语凝微蹙了眉,伸手从托盘里取了碎银挨次送到下人的手里,人人有份,她极力保持平和的语气道:“起来吧。”
“谢娘娘千岁!”
“谢娘娘千岁!”
“谢娘娘千岁!”
…………
张府的院子里,飘飞着此起彼伏的谢恩之声,一片喧嚣热闹。
欢喜是他们的,却不属于张语凝。
强撑着身子,忍着满腹的烦乱,张语凝一一打点完院子里跪伏着的所有下人,在一片片讨好的恭祝声里,她正欲转身回闺阁,衣袖却是被紧紧的拽住。
端着托盘的语默一直紧随其后,直到赏完所有人,才扑通一下跪在张语凝面前,口齿清楚伶牙俐齿的向张语张索要赏钱:“娘娘偏心,唯独没给默儿赏钱,不行,娘娘得给默儿双份!”
“默儿,你要银钱有何用?又没有老子娘,京城里连个亲戚都没有!”说着,张语凝便把语默从地上给拽了起来,转身款步回闺房。
“都有份儿,凭什么我没有?小姐偏心,我要,我就要嘛……”身后的语默哼哼唧唧着,她死乞白赖着非缠着张语凝点头不可。
其实,赏钱就在语默手中的托盘里,没有张语凝的恩准,借两个胆,她也断然不敢中饱私囊,不管怎么说,也是由张语凝从小调教出来的,这语默奴性的礼数里渗透着大家女的教养。
“默儿,放心,你的赏钱和你的月钱我一并给你保管着了,待你出嫁时,如数给你!”回到闺阁,张语凝边解着斗篷上细滑的带子,边当真的回着,手却是不听使唤,打了死结解不开。
“小姐,默儿才不出嫁呢!”语默一手端着托盘,另一只手甩着一块帕子,无端跺了一下小脚,小嘴紧贴在张语凝的耳畔悄声低语,“小姐,默儿是逗你玩的,张府就是默儿的家,吃的穿的都有,要钱做何用?”
“快帮我解开。”张语凝瞪了语默一眼。
“哦,晓得了。”语默放下托盘,踮着脚帮张语凝解着带子:“小姐,默儿想不明白,小姐都成娘娘千岁了,怎的就不开心呢?”
“小屁孩儿,你懂什么开不开心!”张语凝伸出修长的玉指在语默的额头上一点,不以为意地斥了一句,却是紧接着长叹了一声。
语默矫情的一白眼珠,伸出手臂接过张语凝手里的海棠红斗篷,百般喜爱的团抱在怀里,面颊贴在白色狐毛上舒服的蹭着,不肯往衣架上挂,歪着脑袋窝着一双打探心扉的眸子看着张语凝:“就是嘛!小姐就是不高兴,默儿知道小姐为啥子不高兴,嘻嘻,还不是因为那个戴了狼面具的男人!”
“休要胡说,撕烂你的嘴!”张语凝沉着脸恫吓。
语默不服,瞪着快要落到斗篷上的大眼珠子嗫嚅着:“人家又不是没长眼,小姐偷偷喜欢那个男人都两年了,一个人还常常偷偷的笑,别当我是小孩子不懂,我长大了什么都懂,小姐心里总也放不下那个男人,连圣旨都不高兴接,可是没老爷那么高兴,别看老爷把高兴藏在心里,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小姐封了慧妃,老爷可是高兴着呢!”
听了语默之言,张语凝的神色瞬间又阴沉了下来。
那天,她去王夫人房间,脚步迈进门里赶巧听到爹和娘在正堂里间的暖阁儿内说话,说的是皇宫里的事,张大人的情绪特别饱满,声音虽是放低了说,竟是透着喜悦,看她挑珠帘进了暖阁,便神色慌张着转了话题。
“要是哄的万岁爷高兴,很快就成贵妃……”
曾经,张语凝听到的是这半截子话,没头没尾,当时,她以为在议论宫里新选的宫女,便没往自己身上想,也没太往心里去。
现在突然和圣旨联系在一起,这才明白那日是爹爹在跟娘谈论她进宫的事。
这么说来,进宫一事爹和娘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隐瞒着。
爹爹分明知道皇宫里勾心斗角,怎的会盼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进宫呢?张语凝实在想不明白,心里自是生出埋怨。
“哎呀小姐?你成了慧妃娘娘,那那……那郑公子怎么办?”见张语凝只顾发呆不理自己,语默又吃惊的嘟嚷起来,“小姐都与郑公子定了大婚的日子,二月二那天你们就成夫妻了啊?郑公子对小姐情深意重,要是郑公子知道了小姐进宫的事,这呆子该不会想不开吧?啧啧啧,惨喽,惨喽!”
可惜的摇了摇头,语默的小脑袋竟是钻进白色狐毛里,成了一只蹲着的小白兔。
语默闭了嘴半晌,张语凝才回过神没好气的赖了她一声:“休要提他!”
语默仰起头盯着张语凝:“默儿老早晓得小姐不待见郑家四公子,只是你们从娘胎里就定下了娃娃亲,眼见的要结婚了,忠臣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
“嗯?”
听的张语凝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眼珠儿直跳的语默,把眼珠子往回一收,抿了嘴巴一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嘻嘻,小姐,默儿懂这个理,哎,小姐,你成了娘娘,会不会带默儿进宫啊?”
语默一双眼珠儿直跳的眸子里充满了希望,紧紧地盯着张语凝。
“一边儿玩去!”张语凝气恼的嗔着。
“默儿可是小姐的家生丫环,嘻嘻,定是要带默儿进宫的!啊呀,进的宫去默儿就能见到皇帝了呀!”语默一脸无忧的顽皮相,飞翔在自己的畅想里。
“滚滚滚!滚一边去!”张语凝烦着呢,狠狠的瞪着她。
正在张语凝从闺阁内百无聊赖着踱来踱去,王夫人房里的柳婆子急匆匆迈进门槛,悄悄走到近前扑通跪在她面前,低眉垂眼的小声道:“娘娘千岁,老奴回老爷的话,老爷请娘娘千岁去前院的堂室……”
“知道了,去吧去吧。”张语凝一摆玉手,柳婆子爬起身一副垂首听命的恭谨样退却而去。
“呀,小姐,一定是老爷跟你商量挑选奴婢进宫的事,小姐可别把默儿落下啊?”语默再次把海棠红斗篷披上张语凝的肩。
“商量个头!”张语凝系着颈项上的带子,怨怼的斥着。
语默扯着张语凝的袖子央求着:“默儿可是定要跟着小姐进宫……”
“默儿,你想进宫是不?那好,我现在就去回了老爷,把你当慧妃送到宫里去。”
张语凝没好气的说着,却是用力甩开语默的小手,兀自哀叹一声:“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