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语气有些不满道:“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闹出人命来。人命关天,咱们朱家虽然家大业大,却也是守礼数,知分寸的人家,从不仗势欺人,做那些让家门脸上无光的事。如今,平白无故地死了个丫鬟,若是落在那些有心人耳朵里,你可知道,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树大招风,像朱家这样的豪门望族,最忌讳的就是落人口舌,惹人非议。
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明月大半夜闹了一场的事情,刚知道的时候,她也稍微有些动了气,想着这种没脸面的丫头,断然是不能留了。却没想到今儿一早,她撞死在家里头了,更是晦气得很。
“而且,你才嫁进来不过一个月,锦堂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就接连遭了秧,送了命。你想想,往后家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们会怎么看你?知道的是奴才们不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有容人之量,才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作威作福了。”
沈月尘微微垂首,一言不发。她知道自己无话可说,奴才无能,便是主人无能,奴才们犯错,闯了大祸,归根到底,也等同于是她这个主子犯错,闯祸。
老太太见她半天不出声,只是低眉不语听着自己的说,双眸水盈盈的垂下来,眸光半露半抬,似有雾气,稍稍缓和语气,继续道:“你自幼长在寺院佛堂,耳根子清净,自然不知道人言可畏的厉害,尤其是像咱们这样大户人家,好端端的一个人,都能被唾沫口水给活活淹死。前几天,我才想让你去学着料理家事,你自己的院里就因为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闹的如此之大,让人看笑话了不说,也折了我这张老脸。”
听到这里,沈月尘已经听出了些许端倪,老太太嘴上对她虽有不满,但心里还是想偏向着她的,所以才会说出这些话,提点她其中的厉害要紧。
她的心里稍定了定,跪在地上,挺直了后背,默默挤出了两滴眼泪来,似落未落地凝结于睫毛上,显出真心愧疚的样子,微微哽咽着回话道:“都是孙媳妇不好,白白辜负了老太太您的一番厚爱……当日能嫁进朱家,乃是上天恩赐的福分,孙媳妇不敢辜负了这份福气,进门之后,事事竭尽全力,只求能报答老太太和朱家的恩情。可惜,孙媳妇到底年轻,没有经验,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
说着说着,她抬起头来,眨着一双泪汪汪的眸子,恳切道:“老太太,孙媳妇知道您疼我,也知道您疼大爷。从今往后,孙媳妇愿意一心一意地跟在老太太身边学习。若是,有什么想不周到的地方,还望您给指点,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还望您给纠正,孙媳妇一定不再辜负您的期望。”
沈月尘说完了话,又给老太太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心里一软,又见她给自己磕头,只得长叹一声,伸出手轻轻地唤她起身,过来自己跟前。
沈月尘回握住她的手,顺势挨在她的身边坐下。
老太太打量了她几眼,便柔声道:“傻丫头,好端端的,掉什么眼泪啊,让人看着怪心疼。左不过就是一个丫鬟死了,花点银子,料理料理也就没事了。”
沈月尘闻言,忙见好就收,拿起手中的帕子擦了擦眼角。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由不得再叹了一声:“我方才说你,不是要怪你,而是在替你着急。老太太我虽然老了,但脑子不糊涂,谁对谁错,我心里有数。”
方才,她之所以让沈月尘来佛堂,就是为了避免让下人们听见什么,看见什么。
堂堂一个朱家大少奶奶,若是因为下人过错而挨骂被罚,那往后还怎么在下人们面前挺起腰板啊。
沈月尘闻此,嘴角微弯了弯,感激了看了老太太一眼,忙往她的身边依偎道:“有老太太疼我,为我做主,孙媳妇终于可以安心了。”
老太太淡然一笑,拍拍她的后背,道:“傻丫头,我不给你做主,谁给你做主。难不成,真让那些阿猫阿狗欺负你去?如今,你可是比任何人都宝贝的宝贝疙瘩,往后,我还指望着你能早点给我生个曾孙子抱抱呢。”
沈月尘故作羞怯,含笑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却越发觉得忐忑不安了。
从佛堂出来的时候,外面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而且,雨势越来越大,大有一发不可收之势。因为雨下得太大,沈月尘只好在回去的路上,暂时躲在回廊里面避一避。
春茗蹲下身子替她擦着鞋面,小声抱怨道:“这雨下得真急,早知道下这么大,奴婢就从正院那边拿把伞好了。”
沈月尘望着廊外哗哗而下的大雨,轻轻叹息道:“这场雨闷得有些时日了,索性就让它下个痛快吧。该来的总要来,咱们且在这里等一等就好。”
春茗听她语气不对,忙起身望着她道:“小姐,打从一出佛堂就闷闷不乐的,是不是老太太责罚您了。”
沈月尘微微摇头,嘴角浮出一抹极淡的无奈笑容:“老太太素来疼我,怎么舍得罚我呢。”
春茗闻言,心里顿时松了口气,随即却又更加不解道:“那小姐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沈月尘伸手接了一把冰凉的雨,微微沉吟道:“没事,我只是再想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乌云交叠,云沉了会变成雨,暴雨如注,雨多了会聚成流。有些东西,注定瞒不了,藏不住,藏得越紧,露得越快。
今天,她是把老太太哄住了,可是明天呢,后天呢……怕只怕,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都是一场空,像攥在手心里的雨水,抓的越紧,反而流得越快。
杨妈见雨势渐大,想着沈月尘一定会因为下雨耽搁在半路上,便立马派了丫鬟给她送伞。
回到西侧院之后,沈月尘不再忍耐头疼和乏累,吃了小半碗粥,服下药丸之后,打发走了所有的人,这才把酸痛僵硬的身体平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身边传来吴妈很轻很轻地声音道:“小姐,小姐,快到酉时,大爷要回来了。”
沈月尘闻言,轻轻地翻了个身,道:“我知道了,让我再多躺一刻钟。”
吴妈立在床边还是没走,犹豫着又开口道:“几位姨娘们都过来请安了,小姐要不要见一见?”
沈月尘暗叹一口气,闷声道:“我不想见,你们就说我身子不适,打发她们散了吧。”
此时此刻,她实在没心情搭理别人,尤其是那些各怀鬼胎的姨娘们。
不过,姨娘们可以不理睬,朱锦堂却不行。
她睁开眼睛,想了片刻,又望向吴妈道:“晚饭不要准备太多菜,清淡点最好,准备几样细粥和小菜就行。”
昨晚喝了酒,今日若是再大鱼大肉的,难免会让人觉得腻,还不如吃点粥,养养胃。
都交代清楚过后,沈月尘又在床上躺了片刻,直到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道:“给大爷请安。”
朱锦堂回来了,沈月尘连忙起身,只是略迟了一步,他已经挑起帘子进来了。
沈月尘忙福了福身,“大爷回来了。”
朱锦堂刚刚知道明月的事,一个不知好歹的丫鬟,死了就死了,花些银子埋了就是,本也无需多加理会。只是,一想到沈月尘,心里还是隐隐有几分担忧。
他平时不喜欢为女人操心,也从不曾对哪个女人付出额外的关心,可偏偏,最近总是经常惦记起她来,不自觉地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情绪。
沈月尘的目光望向朱锦堂时,他也正看向她,沈月尘随即有种错觉,似乎从他的静默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柔光。
她眨了眨眼睛,立刻微微垂下头,把视线看向别的地方。
朱锦堂知道这是她不安时的表情,立刻蹙起浓眉,不能理解她那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朱锦堂盯著她半晌之后,轻声问道:“明月的死,让你害怕了?”
沈月尘闻言,便猜到他已经知道了明月的死,便轻咬着唇瓣,摇摇头道:“妾身不是害怕,妾身只是觉得惭愧。好端端的,闹出人命来,可惜了明月姑娘的一条性命……这都是妾身思虑不周的缘故。”
朱锦堂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怜惜:“她的死,与你有何相干?你的心别太软了,往后的这样人和事,保不齐还会有,难道,你都要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去?”
朱锦堂轻抚着她的脸蛋,神情认真道:“到底不算什么要紧事,交给底下人料理妥当就是,你又何必这般忐忑不安?”
是呵,朱家显贵,不过就是一条人命而已,他们赔得起,也要得起……沈月尘心头一颤,抿了抿唇,望着朱锦堂笑笑,却没有再说话。
外面的雨一直未停,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直到清晨时分,雨势才略小了些。黑暗与风雨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雨后的芬芳和暖意。
沈月尘双臂抱膝坐在床边,晶莹的眸子不经意地朝窗外望去。清风若过,细雨如丝,她不自觉微微瑟缩著肩膀,下一秒,身後的男人就突然伸手,利落地将她揽了过去,暖热的胸膛,熨贴著她微凉的后背,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沈月尘没有察觉他醒了,只怔了怔,便轻偎在朱锦堂的怀里,柔声问道:“大爷怎么醒的这么早?”
朱锦堂用下巴轻轻抵着她的肩膀,闭着眼睛,答非所问道:“你还不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