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见她大大方方,毫不扭捏的样子,心里更乐了,便道:“恩,你一直是个妥当的孩子,凡事记得多学多看,有什么不明白或者不懂的,要好好向你的母亲请教。”
沈月尘又是福一福身,“是,妾身谨遵老夫人叮嘱。”
老夫人含笑点点头,身子懒洋洋靠在软枕上,微微叹了口气,忽地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肩膀,“将来的日子都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府中的事情又多又杂,料理起来不容易,你们的父母亲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也该让他们享享清福了。人啊,不服老是不行的……”
她的话音刚落,黎氏便出声道:“母亲您哪里年纪大了,母亲如今正值盛年啊。”说完,便连忙起身想去帮她按捏一下肩膀。
老夫人摆一摆手:“使不得,这等事情怎么能让你来做呢?你坐着,坐。”
沈月尘闻言,随即起身走了过去,含笑道:“母亲,请让妾身来吧。”
她是小辈,伺候长辈是本分,可此时落在黎氏眼里,便突然有了几分巴结讨好之意。
老夫人只希望她们做做样子,无心使唤她们,片刻之后,便挥了挥手,示意让她们退下。
黎氏和柴氏要去正厅办事,沈月尘跟随其后,心里隐隐打着鼓,暗中打定主意,自己既然答应了老夫人,就不能只是说说而已,必然要拿出些成绩出来才行。就算,黎氏不高兴,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掌管家事,就等同于在朱家树立根基,事关她的体面和身份,绝不容许有丝毫大意。
朱老夫人待她们走了之后,携着杨妈妈去往佛堂中,一面不停地转动着佛珠,一面轻轻地敲打着木鱼,隔了半响才缓缓出声道:“杨妈,你觉得月尘那孩子怎么样?”
杨妈垂手静立,轻声道:“老身觉得大少奶奶性情温和,心思敏捷,是个外柔内刚之人。”
“哦?”老夫人手中的木鱼停了一停,只道:“你说说看?”
杨妈妈继续道:“老身觉得大少奶奶看似温和安静,实则内心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
老夫人转着佛珠,微微点头:“恩,还是你的眼睛毒。”
深宅闺阁中出身的女子,有哪个看着不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可是一旦到了人后,便又会变成另外一番模样了。
杨妈妈低一低头:“老身唐突了,还望夫人赎罪。”
“什么罪不罪的,我就是喜欢听你说实话。”老夫人望了望佛龛上的观世音像,继续道:“你替我留意着些,看看那孩子办事如何?”
杨妈妈笑笑:“是,老身明白了。”
老夫人不是喜欢心血来潮的人,今日之所以要让沈月尘随着黎氏柴氏一同办事,为的就是试一试她的成色。若她办得妥当,自然是好,若她经不住刁难,撑不住场面,办得不好,也没什么大碍,还可以说她年纪不大,需要历练,一语带过即可。
分发月例,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过过账,领领银子就可以了。只是,各院各处的管事婆子领完银子,还有不少大大小小地杂事禀报请示。
内宅的琐事,多到数也数不清……前几日老爷子身边的一位老姨娘生病去世了,要办丧事,少说也得花上一百两银子……昨儿一早,大门外又来了几位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上门送礼托事,只送来了两筐酸枣子,却拿回去了十两银子的路费……还有就是丫鬟婆子们间,那点子不痛不痒的小事,什么谁和谁赌钱赌急了之后,打架打花了脸,又或者家里老父去世要告假回家戴孝……沈月尘听了一上午,连喝了三杯茶,却还是觉得脑子发沉。黎氏倒是一派平静,仿佛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只把那负责管事的婆子叫到跟前,该赏的赏,该罚的罚,该训斥的训斥,若是遇到需要动手才能解气的事,便会让身边的婆子出手代劳,只把那惹是生非的人打得鼻青脸肿,抽抽噎噎。
柴氏也是同样赏罚分明,芊芊玉指一伸,指着那些个挨了打还哭哭啼啼的婆子们道:“别以为你们在府里呆的时间长了,就觉得自己有体面了。白天偷懒,晚上贪嘴,没一个是中用的。奴才的体面,都是主子给的,既然你们自己不识好歹,那就别怪我们这些做主子的不仁慈。午后派人把牙婆子找来,把这些没心没肺的东西都卖出去,免得留着碍眼!”
卖身为奴,能跟着主人衣食无忧便是好命了。若是再被那些黑心牙婆子收去,后果将是苦不堪言,稍微年轻一点儿地会被送到妓院或者私窑,稍微年纪大一些的,则会被送到一些下三滥的地方,给那些言行粗鲁的下等人做牛做马,直到活活累死。
那些被罚的丫鬟婆子们听了柴氏的话,一个个吓得瘫在地上,连跪都跪不住了。
黎氏被她们哭得心烦,只挥挥手,示意下人将她们都拉下去。
谁知,其中有几个不甘心,挣脱了婆子们的钳制,一挺身就往前冲,直直地扑到黎氏和柴氏的脚边上,顾不得规矩,死死抱着她们的小腿苦苦哀求。
黎氏见状,眉心一蹙,一下子将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落了满地碎片。
旁边的粗使婆子更是直接扬起鸡毛掸子就让她们的脸上和身上使劲地抽:“不知死活东西,还敢惊动了夫人们,看我今儿不打死你们了事。”
挨打的丫鬟又躲又闹,手脚不小心碰到地上的碎片,顿时便见了血。
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体统,管教归管教,教训归教训,绝不会轻易弄出人命。粗使婆子们把她们打得老老实实收了声,便停了手,只待夫人们下令。
沈月尘怔怔地瞧着眼前这一幕,半响说不出话来,只听一旁的柴氏出声道:“还都杵着作甚?由着她们在这里闹得没完,赶紧都给我带到角门外各打二十大板,然后贱卖出去,往后不许再踏进朱家大门一步!”
那婆子闻言,忙应了一声是,直接伸手抓住那些惹事人的头发,一个个连拖带拽地揪出去打板子。
屋中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黎氏蹙着眉头,喝了口茶,顺顺气道:“怎么回回都有这样搅事的人?”
柴氏也端起新换上的茶碗,眼角余光瞄着沈月尘道:“嫂子也别生气了,不过是些没眼力的蠢货而已。只想着进来朱家吃香的,喝辣的,却没想过咱们朱家从来不养不中用的废物……”她说到这里,便故意望向沈月尘,微微一笑道:“这一出闹得突然,让你吓了一跳吧?”
沈月尘自然心中惊慌,额前已有细细的汗,拿出手帕擦一擦鬓角,起身行一行礼道:“妾身无碍,倒是让大夫人和二夫人受累了。”
黎氏转目看她,淡淡道:“你年纪小,脸皮儿薄,今儿这恶人就由我们来做,以后可就是要让你来做了。”
须臾,外面的粗使婆子进来回话,只说方才拖下去的几个下人都各挨了二十板子,其中有两个人挨到一半就晕了过去。
黎氏问道:“趁着还有一口气儿,赶紧把他们都打发出去是正经!别死在府里添晦气!”
粗使婆子点头答应着出去了。
沈月尘听着,暗暗攥紧了手中的锦帕。整整二十板子,别说是女人,就算是身材健硕的男人也未必能咬牙扛得住。虽然不能打死,但没说不能打残。
那些粗使婆子们的手段,她虽然没亲身经历过,却也略有耳闻。
沈月尘瞧着那一地染着血的碎瓷片,暗暗心惊:不过是放月例的日子,怎么会突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柴氏见她脸色发白,只明晃晃地笑道:“月尘,你要切记,奴才就是奴才,不可轻易纵容。朱家家规严明,最容不下的就是办事不利的糊涂人。”
沈月尘点一点头,自然把她的话都记在心上,立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朱家二管事朱安随即捧着了一本大红本册,里面上面把府中日常的银钱支出写得详详细细。
朱安是朱荣的侄子,也是他的徒弟,在朱家做事十多年了,也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
朱安把府中各人所执的差事儿条理分明的说了一遍,随后又把各方各处的管事婆子,齐齐地叫到沈月尘跟前,让她一一过目。
沈月尘以前在沈家没机会过问家事,只是祖母给多少,她便要多少,毫无经验。她面对着沈家那些位高权重的仆妇们,只觉在自己打量着她们的同时,她们也在同样打量着自己。
对于这些仆妇们而言,朱老夫人才是朱家真正的主心骨,大夫人和二夫人,虽然一个严明,一个强势,手中却都没有什么实权,也只能拿些小鱼小虾出出气。而如今,这位新晋的大少奶奶,看着更是没什么杀伤力,脸上稚气未脱,目光有神,却没什么气势。
沈月尘暂时无视她们专注的目光,只低头仔细翻看着账本,只见上面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偶尔还有个别几处,墨汁被弄得糊成一块,殷透了纸张不说,还把下一页的内容也给模糊掉了。
她不禁微微诧异,随即问道:“朱管事,这账本平时是否由你一人负责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