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村很小,村子里的人都挤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我家更小,我和母亲都挤在一条交叉通往房间和厅外的过道里。她说,这就是世界。
母亲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还只能叽叽咕咕地叫,瘫坐在一堆破烂玩意儿旁不断对她挥舞着双手。母亲就在我面前,我却看不见她,不一会儿几滴泪珠就滚了出来。直到太阳升高了一点儿,光柱射穿窗边的百叶,我才看到母亲看着我的眼睛,里面种满了闪耀着的黎明。我一下子又破涕为笑。
母亲的话让我一度认为世界很小,可后来当我站在窗前仰望的时候,白云总是自由地在我无法衡量的高度上飘荡。我想反驳她,我想对她说世界是很大的。我兴奋地跑了起来,才刚冲出家门,就和一个行人撞在了一起。我迷茫地看向天空,那个和我撞在一起的人走了过来,遮挡住了我的视野。他把我扔回家里,任我仰望着天花板。
有关我的教育,母亲并没有将我送到各式各样的课上,而是亲自启蒙了我,用的多是话语和问答的形式。我常听她说,生活所伴随的一切都有无限的宝藏。于是她指我看,让我体验,让我思考。我在母亲思想的熏陶下一点点成长,这也让我看起来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大人们说我的眼睛像极了母亲。
母亲的声音很好听,每一个字好像拥有者千万种旋律。所以尽管我听不懂她的话,字符却好像奶油和浆果般注入我小小的世界里,所以每次我听到母亲和我说一长串的话都十分开心。她看着我乐,自己也乐个不停。随后母亲便会一把将我托到她的背上,在过道上左右躲闪,出到外面的世界。母亲握着我的手心指向周围,让我看世界的模样。
“小宇唯,世界很精彩喔!”母亲说。
随着我的成长,那段时期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它们把自己锁在灵魂之池里,成为我的宝藏。
文景村四面都是墙,很高很高的墙,墙是那种火红火红的砖头拼接的。当初墙还没有围成的时候,方圆内没有可以阻挡住视野的东西,像一个被夺走了衣物的女人,浑身没有遮挡。村长便开始着手对村子外部的修整。有村民建议说:“村长,我们可以用那种猪圈的木栅栏把村子围起来就好了,省钱,省事。”
村长说:“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组织规定说栅栏不能是软质的,木质的。栅栏是一种标志,用来彰显我们国家的制度硬,国门硬,国人也硬。所以不能用木的,显得女性化,落后。”
可是铁栅栏又太贵,不实际。想了半饷,村长大手一挥,说“那就用围的吧,等我们村子出了名,对外就称就围村!不,叫围城!。”村民们大声叫好。
第二天村长便在城里找来一堆承包队,承包队的工头像黑社会,头发上面是一巢颜色各异的鸟窝,前面一点是留着长到眼睛的刘海,刘海的尽头挂着几串铃铛,走起路来“叮叮..铛铛..”地作响。包工头领着一队人跨过村界,拱着嘴巴环视了文景村,发出一声刺耳的猫叫。
“他在说什么?”
“大概是说“我们到了!”之类的宣言吧?”
队里的其他人也像地痞流氓,嘴唇钉着一枚铁钉,不规则地布着红褐色的铁锈,一边说话一边向地上吐口水。
工头带着他的工程队在村子的周围拉拉扯扯,十几天就完成了任务,比起其他村来快上许多。村长隔天带着一帮人视察工程。工程十分简单,就是砖头,水泥和砖头的拼接,之所以说是拼接,是因为每个砖头之间都有大小不一的缝隙,还没有凝固的水泥错错乱乱地落在火红的砖头上和砖头间宽长的缝隙上,有的不时从上面漏出来,在地上堆叠成一大团灰白的脂块,像醉汉口中的呕吐物。再加上砖头是无比鲜亮的亮红色,显然是劣质的,村长满肚子怨气找到包工头。
村长说:“小伙子,你这盖的什么东西?”
工头说:“墙啊。”
“没有测量,参参差差全是空隙,哪有那么多缺陷的墙?”
“说你乡里人文化,你这工程本来就是有问题的,四面楚歌听说过吗?盖严实了挡风水,以后领导不来视察,你们村哪来的钱?四方墙面开缝,风风水水流流转转,逮到哪天时间转到这儿,保你们文景村衣食无忧。”
村长愣了半响点点头表示理解。又说:“你的砖头是劣质的,哪有那么红的砖头?”
包工头说:“盖严实了会挡风水,而且你看这鲜红的颜色难道不是我组织的伟大象征吗?你在触犯组织的神圣吗?信不信我向上头汇报告你造反?”
村长瞪大眼睛,仿佛看见自己的钱财都被掠夺,立即换了一副嘴脸,像一只巴掌大的肮脏的昆虫,点头哈腰地说:“不敢不敢,我的一切都是组织给的,我的就是组织的,组织就是我的一切。”他说完,笑呵呵地合起双手,不停地相互揉搓。
夕阳伸了伸娇躯,一碗金色玉液泄在村长和工头的身上。
“哼。”包工头说上劲,一唾沫溅到墙上,那唾沫刚好落在墙中央,一大团泡沫星子孤零零趴在那里,一线阳光折射进去,发出许多不同的颜色。“再说了,等哪天刮风下雨的,这些红色从墙顶泄到根基,是一处景色啊,村子以后可以发展旅游业,到时你们就有钱了,墙可以拆掉,扩建,然后再围起来,再发展旅游业,这样一拆一盖的,可以把整个十字岭都变成文景村的土地。”说到这里,那唾沫缓缓流下,砖头坑坑洼洼的,走得十分艰难,折射出一种十分痛苦的颜色,像待产的孕妇般,挣扎着抗拒消失。
村长憧憬着工头设想的未来,一拍脑门,脸颊一会淡绿,一会赤橙,笑成了一道彩虹,“这我怎么没有想到!您可真有文化。嗳,下次工程我还找你,等我们村子旅游业搞好了,我给你当副村长!”
工头半眯着眼睛,点起一根香烟,猛吸了一口,孤寂的眼神望向趴在山头上的夕阳,说:“我等你”,然后便带着人走了。到这里,唾沫滑进了缝隙中,到夕阳射不进来的地方,颜色摇晃了几下便消失不见了,变成一片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