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孩子了!”
老许一惊,连忙追去。
别看这和尚胖得全身都是肉,但跑起路却嗖嗖的就远遁去了。
宴席上的宾客也好,主人也罢,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徐家人更是羞愧不已,这和尚原本只是跟徐老有些面缘,恰逢今日和尚远游而来。不管是仙是佛,总是要图个安宁。便将这胖和尚邀请了来,现在看来……竟当众抢孩子,有这样的和尚吗?
主人家连忙遣人跟着追去,同时在心里问候了这和尚背后的佛。这样的人,佛怎能让他做和尚?
老许虽说是个厨子,但他见过许多场面,也知道很多事情。虽然已半身入土,但脚力还好,跑起路也不费劲。
只是,当他追出足足一里地后,那胖和尚竟然不见了。
“果真……果真是妖不可?”他颤巍巍地说着。
本是见过大风大雨的老人,却想起了幼时母亲哄骗自己的话:说那林子里有专门吃小孩子的妖怪。
此时老许却犹如小时候一样,不禁害怕起来。
虽是和江流相处没多久,但这孩子让鳏孤老许感到了一丝别样的情感,现在若是舍去,那是根本不舍得的。
和尚阿尘说:“倘若你无法找到一个人,那便等他来找你吧!因为你们都想找到彼此,何不懒惰一点,去等待他寻来呢?”
老许坐在地上,环视一圈,叹叹气。
既然有缘,又哪是那么容易便分开的?
徐家的人很快追上来了,他们派人到四处去查找,也安慰着老许,不断道歉,这毕竟是徐家人的过失。
不过老许没有太在意,江南小镇上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不用多客气,往往两句言语便可揭过一桩仇恨。
他抬起头,望了望天色,喃喃道:“天要黑了,江流儿可要吃饭了……他会回来的。”
江南小镇附近还有几座小山,虽然山上景色宜人,风景如画,但少有人上山欣赏。几年前,有个和尚庙建在半山腰,但不久,这和尚庙就破败下来,如今,也是少有人去了。
胖和尚抱着江流步入这座破烂的和尚庙,这纷乱冗杂的环境并没有让他不适,损坏严重的佛像他也只是轻撵一眼。
“这和尚庙不知敬那位神佛,最后竟然被一群妖猴给弄塌了,这位定是个不管事的主。”
胖和尚自顾自道,“说这佛界不管事的,也就那么几位,但到底是哪一下位呢?”
江流儿静静地坐在坍塌的石块上,看着这胖和尚踱来踱去的。刚才一番跑下来,这和尚倒也没出汗。
胖和尚显然注意到江流儿了,便笑呵呵地走过来,念悠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江流儿抬起头,一脸天真无邪地望着他。
胖和尚摸了摸江流儿的小脑袋,笑道:“行了,虽说你才五岁,但你的悟性却是世间第一……你已然懂了世间的理,怎么还和我打起哑谜来?”
江流儿愣了许,用有些稚嫩的声音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他自认为这段时间自己藏得很好,连老许都还以为自己是个未开智的野小子。
“因为我比那个厨子更熟悉你。”胖和尚笑道。
江流儿摇摇头,却说道:“你,你,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
“因为我胖嘛!胖子最常被梦到不是吗?”
“你,究竟是谁?”江流鼓起勇气问他。
“我?”胖和尚笑骂道,“江流儿,你怎么连我都不记得了?好歹我也做了你三生的师父了。”
“师父?”江流摇摇头,“我从没有师父。”
“那也是你前辈子的师父。”这和尚说道,“阿尘这个名字,你不会也忘了吧?”
“阿尘?”江流想着,却不知道怎的,一股刺痛从脑袋深处袭来。他拼了命的用小手敲打着脑袋,痛苦之色显露于脸上。
胖和尚平静地看着,许久才道:“何苦呢?你常说我忘记自己的禅,你又何尝不是呢?非要由禅入佛,到头来,还不是苦了一世又一世?”
说罢,他便伸出手去,狠狠地敲了江流儿的小脑袋。
这一敲,犹如一柄重锤砸在江流儿脑袋上。比那股持续的痛苦更要肉疼的感觉,让江流儿眼泪都流下来了。
“怎么样?醒悟了吗?”胖和尚问道。
“我,我不认识你呀!”江流儿忍着头疼答道。
胖和尚叹了叹,“虽然我很不想再收你做弟子了,但一场大劫偏偏就要来了。当然,你由禅入佛的路也有了机遇去实现,算起来,一切的因缘,还是你自己定下的。”
江流儿不解地望着他。
“想知道你前世……也就是阿尘怎么死的吗?”胖和尚忽然问道。
“怎么死的?”江流儿脱口而出,稚嫩的语气中却多了份透醒。
“呵呵……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吗?”胖和尚笑道。
“……因为你是老不死!都活了三百多年了。”江流大叫道。
“咦?你竟然想起这个来了。看来这三生你对我怨恨挺深嘛!”
阿尘之死、阿鼻第一层。
与公子和老许别离后,阿尘对于自己的禅,却有了更深的认识。由禅入佛,非是不可,而是还缺道因缘。
但天下因缘那么多,该是哪一首,这又如何去辨别呢?
阿尘很是苦恼,他想去问问自己的师父。
虽说那个老和尚,不仅身宽体胖,而且还满脸的丑陋,做起事来一点儿都不严谨。或许真如自己所说,这位师父可是丢了自己的禅罢!
不知不觉中,他又忽然想起那胖和尚来收徒的景况:
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小小不过七岁的他,却被送到了禅云寺去,当一名担水的和尚。
正逢这名老不死云游至此,见到自己犹如见着了亲徒弟一样,各种殷勤,各种讨好,甚至还去和禅云寺的住持吵了一架。
最后这胖和尚说,他已经收了自己两世的徒弟了,这是第三世。还说什么跟着他走,便能一悟飞天,禅佛不可相比。
虽说这胖和尚不是很靠谱,但阿尘觉得当个担水和尚看不到外面的禅,于是便认了这胖和尚作师父,跟着他云游四方。
云游的日子是很苦的,胖和尚总是喜欢把各类重活儿,危险的活儿让自己来做,然后在后面念着些禅语,勉励自己。
如今想起来,怎么就没把这位师父丢在那密林子里呢?
或许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却被胖和尚给敲打了一顿。他还总是语重心长地说着,“即使把我丢入地狱,我也会再上人间的。因为我的心是不会灭的……我还可以打上来嘛!”
阿尘受了这位师父的影响,在分别后,便也云游四方,开始参悟自己的禅。如同前两世一样,由禅入佛的论调一点儿都没有变。而这位师父也只是一个劲的叹气,大概上辈子他也是这样做的。
随着参悟的禅越来越多,阿尘懂得也越来越多,苦恼自然繁多。
他也隐隐约约地记起了前两世所参悟的禅,加上今生所悟的,他的禅道也在不断地进升。
但那个活该冷死在某一个和尚庙里的师父却说,还不是时候……他上辈子也是这么说的。
阿尘想着想着,便踏上了那片净土。
他和胖和尚云游四方,去过很多地方,但唯唯这里没有来过。因为这里是世间所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净土之一。
胖和尚曾说,不到时候,不可入此处。
但悟不通自己禅道的时候,不就是该到了的时候吗?
于是,阿尘踏出了那一步,再未能踏回来。
——因为那里是阿鼻地狱,共有十八层!
人间与地狱本是不相通的,但阿尘不一样,如同他师父所说,“只要心到了,人自然也会到的。”
所以,在静坐冥想中,他的心便去了地狱,人也去了地狱。
十八层地狱,并非是一切坏的,脏的,糟糕的东西。
这里也有日月,有山河壮丽,有人家云烟。但这里最没有的,也是最缺失的,便是灵性。
没有了灵性的世界,花一直是花,既不会凋零,也不会再次盛开;江河,虽然在不停的流动,但流到最后,却又是如同绕了个弯回到开始;人家户终是人家户,没有人间的怡然自乐,只有重复着一天又一天的事。
最可怕的便是这里的生灵蹦不出去,也死不掉。他们在一片山头坐着,便能坐上个几百年。
活着最大的意义便是一切都在变化,死去便是静止了。
况且,这是第一层!
阿尘是位新人,显然这地狱的生灵对新人都好奇无比,也是欣喜不已。因为新人能给他们带去消息,带去人间的变化。
一路上,阿尘总是被缠着问这问那,好不容易答了回去,却又被缠上了。
这些生灵很是好客,不论是多贵重的物品,都拿来送给阿尘,只为了阿尘能给他们讲讲人间的事,讲讲新的东西。
一路走来,阿尘并没有看到师父口中常说的地狱恶极。反而是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
“最恶劣的不是风暴,而是等待风暴时的心惊胆颤。”
那么我所求的禅又在哪儿呢?
阿尘不知道。
可幸运的是,终于让他看到了恶劣的一幕——
一只生灵跪在地上,被另一只生灵殴打着,它仿佛是只豹子,将猎物一点点的吞吃掉。血腥,残暴,这便是恶吗?
阿尘走了过去。
那只跪在地上的生灵颤巍巍地说道:“我快死了……看你像是个新人,给我说说人间的事吧!我,我一千年都没有看到了。”
阿尘一把掀开那只施暴的生灵,一脚踹飞。
“你可真厉害,是个武僧?对了,这个称号都是千年前的说法了。不过,你为什么要踹飞它呢?”这只生灵问道,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
“他在残杀你,你难道不知道吗?”阿尘问道。
“残杀?真是可笑。它是在为我解脱,怎么说是残杀呢?哦……你是个新人,可能不知道这地狱的可怕。想想看,一千年了,一点都没有变啊!我实在忍不了这样的无聊,还不如湮灭算了……”
它说着,便径直离开了。
湮灭?地狱中的生灵不是不会死吗?
阿尘很苦恼,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人间的正义,人间的道理,在地狱却因那岁月的无情,而都变了?
那为什么在时间的孤独下,一切都又不变呢?
不变的世界,很可怕吗?
不变的禅道,又是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