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第一个周六,清河很不适宜地下起了暴雨。
粗壮的雨帘遮天蔽日,如同羽箭般激射入地面的积水中,撕开无数水花四溅彼此碰撞吞噬的涟漪。
不管是呆在屋中,还是走在路上,满耳都是节奏紧凑的敲打声,从屋檐一直蔓延至地表扩散到不知何方的遥远之处。
所有枝繁叶茂的树木都变得恭敬而谦卑,甚至战栗,撑着伞一走入风雨中,裤脚刹那就被湿透,拖泥带水。
在心情黯淡的时候下雨,是一件很糟心的事,但老天才不管谁谁谁糟心不糟心烦躁不烦躁,它想下就下,肆无忌惮。
步履维艰地来到和张珂珂约好的“静坐”餐厅,宁泽收起伞,抬头看了刺痛眼帘的晦暗箭雨一眼,心生忧愁。
这样一个日子,他本来想轻轻松松地去面对,但对他其实已经非常厚待的老天总是不尽人意。
推门而入,将雨伞放入雨伞架中,宁泽向店内张望了一眼。
这个泥泞潮湿的大雨天,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人声寡淡,远不如门外的雨声来得嘈杂。
张珂珂就坐在店内最靠里的卡座里,她侧头张望向右方的窗外,但那玻璃窗其实满是迤逦而下有如蚯蚓般的水渍,能看到的外界大概是堪比马赛克的朦胧。
她今天的发型出奇的柔顺服帖,不像往日那般搞得跟男生一样蓬蓬松松的,一如她此刻的安静,这让宁泽有些意外。
更让宁泽眼前一亮的是,之前带着一副老土银边金属眼镜的张珂珂今天换了一副外观圆润略显宽大的黑框板材眼镜,正流行起来的非主流风格,一下就把她的假小子气息掩盖住了,多了分可爱和静谧的文静少女气质。
她在寻求改变,而这样的改变毫无疑问因他而起。
心中滋味莫名,宁泽快步走到了张珂珂对面的位置上坐下,笑道:“你今天这造型不错,比平时好看了一百倍。”
“是吗?”看到宁泽来到,张珂珂局促地拿起桌上的柠檬汁,咬住倾斜在杯口的吸管抿了一口。
“是啊,这才像个女生样,头发再养长点会更好看。”
言谈间,感受到气氛好像没自己想象中那般让人坐立难安,宁泽紧绷的心稍稍放宽了一些。
“会有顾沁那么好看么?”
“咳。”
没料到张珂珂居然会主动提起顾沁,还拿自己和她比较,猝不及防的宁泽腹中陡然窜出一口锐如箭矢的清气直冲喉管,刺得他的扁桃体一阵生疼。
“哈哈,至于被吓到吗,我就这么难看。”
眼看着宁泽被自己一句话憋得一脸通红连呛几口,张珂珂一乐把口中的吸管给喷了出来。
三色吸管沿着杯口打了个转,搅动还剩下小半杯的柠檬汁起了个漩涡。
许多细小的柠檬汁被牵扯着甩在了杯壁上,失了原有的厚重色泽,变得和趴伏在玻璃窗上的雨水一般隐晦。
既然张珂珂主动提及顾沁,宁泽也没什么好拘谨的了,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喉结,道:“这话说的,我就是有点意外你突然提起顾沁。”
“没办法啊,谁让她是你的女朋友,而我又喜欢你呢。”
有了刚刚张珂珂突来一句,宁泽已经有所防备她的任何惊人言论。
不过,听到张珂珂在这样的场合用如此淡定的口吻把喜欢他这件事说出来,他的心中还是深为讶然。
他觉得张珂珂这改变的幅度也太大了一些,比之重生的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质变得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宁泽明白感情遇挫确实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但张珂珂前后的反差实在有如云泥,这使得他的内心发堵得厉害。
他越发觉得张珂珂是在准备放弃什么,要不然即便装也装不出这样的洒脱。
蓦地,他想起了陪张珂珂走在河堤上的那个夜晚,那时的他刚重生不过几天,对很多事物都抱有忧心忡忡的恐惧。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晚张珂珂和他说她要转校时,他内心里的惶恐难安。
他更记得慌乱的自己当时找了不知道多少条理由试图让张珂珂知道转校是一件多么有弊无利的事。
只是,世事总是无常。
昔日卑微的他正在远去,他这块本不是金子的石子已经有了发光发亮的苗头。
他的心胸不再拘泥于对过去某些难以释怀的恋恋不舍,而是敞开了准备去迎接一切可能到来的喜怒悲欢。
现在的他虽然还是会为张珂珂有可能转校的事难受揪心,但纵使外面是大雨磅礴掷地有声,他也不会被感染到畏惧离别。
事实上,如果离别是注定,他会给张珂珂一个拥抱,然后告诉她务必珍重。
因为他知道离别不是永别,他所能做的事会由于距离的拉远而变得稀少无力,但只要他有心想做,就一定能做到。
他也清楚自己不会是一直撑着陪张珂珂到家的那把伞,但他会送她到车站,目送她踏上回家的车,为她祈祷接下来路程的平安喜乐。
这就是他所能做的一切,做为朋友,做为过客。
“其实你没必要和顾沁比,如果先和我告白的是你,那兴许我不会给顾沁任何和我说话的机会。有些事没有轻重之分,只有先后之别,但愿你以后能够大胆果断一些,就像你在做其他事的时候一样。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在未来,我不会说什么请你忘记我之类的鬼话,但请你务必向前看。”
有时候一味的委婉才是伤害,既然伤口已经注定,那就不妨将一切都坦白得更露骨些。
大彻大悟都来自痛定思痛之后,遮遮掩掩只会让人一错再错。
短短数秒间闪烁过众多忽明忽暗的念头,面对一个不一样的张珂珂,内心里忽的想得更是通畅的宁泽决定不再畏畏缩缩地瞻前顾后。
“所以,未来我们还是有可能的是么?”
完全没想到张珂珂会给出这样的反问,宁泽的心微微地颤了颤,但他最终还是狠了狠心道:“没有,我觉得顾沁很好。”
“我知道了,我会往前看的。”
“谢谢。”宁泽如释重负。
“为什么要谢我,倒是我要谢你。我其实一直很难过,但今天能听到你大大方方地和我说这些,我反而不怎么难过了。哀莫大于心死,好像是这样?”
“总有个人在前面等着你。”
“这种安慰的话毫无意义,听着也很别扭。对了,你猜你肯定在想我会不会因为失恋而离开清河,对不对?”
“嗯。”
“我不会,我要留在清河。”
“我记得你前几天说过我变了,这句话今天还给你。张珂珂,你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和你学的。”
“是嘛?”
“是啊,宁老师。”
“你好,珂珂同学。”
“上学期开学第一天,我就是这么和你打招呼的。”
“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
“还是吃饭吧,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