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七从帘后探出头,有月光投射到玻璃几案上的半局残棋,氤氲的水气缓缓升到空中,缓缓地又没了。
显然这是浴池,没有屋顶,从池中抬头望去能看到月色冰凉。
原来里面也有木樨花树,茫茫恍惚得像仙境。
——真是别有洞天,说是个大院子也不为过。
朦胧中有个人影,楚七缓缓走进,这时到眼前,方才惊觉水中是名男子,一时做贼心虚地躲到了树后,偏头去,一树树淡金色的木樨花,月光斜插进来,银光如海。
男子立时就察觉,眉目微动,轻笑了一声。
楚七诧异地转过头,之前离得远,又隔着水气重重,看不真切,这时能看见男子的轮廓,高挺的背影透出孤傲与冷峻,下意识想到一个人——宫圣凌。
树与浴池有段距离,楚七没有出来,隐隐心湖荡漾,像是起了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月色一波一波,银光粼粼,一层一层晕开,带着木樨花的香,像海。
这时候他声音柔的就像风,看偶尔细小的花瓣飘落,从容,一片,一片……
轻撩池水,水珠四溅,细细的水流顺着胸膛上的线条慢慢滑落,熏着水气,略紫的瞳眸里有朦胧的美意,眉目如画,像是笔墨在洁白的宣纸上细腻地划了一笔,眉梢一点轻轻渲染开来。
能觉自己凌乱的心绪,静了很久,只在树后听到隐隐的水声。
岁月也像流水,哗哗的就过去。多少年后,她恍惚地想,如果这一夜她逃进的不是这个房间,或者她根本不选择出逃,那之后的一切,也许就那局残棋一样,棋起棋落,都是生硬。
那最好不过。只剩几声廉价的叹息,过往都能成云烟,再不会有人记得。
但心底深处仍有一个最诚实的声音在不停地说,
如此……即便是如此……
即便是如此,今夜,她不后悔。
无论是不是宿命,无论是不是南柯一梦,更无论同生共死的誓言是真是假,她都不悔,去换了那一眼中的真实与暖意。
她信了宿命。无谓我命由我不由天,于后来无力对抗的人,都是由了天。
看木樨花的时候,眼里有岁月的影子。岁月的影子能听到它坠落的声音,宛若叹息。
楚七晃晃头,逼自己定下心来,有什么好紧张的?
“出来。”这时候响起他的声音,又开始莫名的心慌,支吾着从树后探出头来,才知他早已离了池倚在美人榻上,取得一枝花轻旋在指尖,硬朗的眉眼此刻有轻柔的弧度——他是在笑吗?
楚七给自己鼓鼓气就大步跨了出去,原来……
他穿白色的衣服也这么好看。就像开了满园满树的木樨花,风一吹,花瓣飘飘洒得满天飞舞。
“这么快便按耐不住,”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急着想看你家爷的身子?”
楚七有些恼羞成怒,作势一拍案子,“啪”的一声响,“去你的王爷,去你的自信,老子看不上!”
他静默,将目光移到棋局上,棋势纵横,他取一颗黑棋,吧嗒落子,自定局势。
是谁在问,这一棋——你后悔过吗?
“独操棋局?”楚七讶然一声,但这时候她还不能看懂围棋中所谓的策略。“无不无聊?”
“自是……无聊的。”他说,“怎么,你会?”
楚七尴尬笑了一声,说她连字都写不好,怎么可能懂这种高大尚的东西。
“也猜得到你不会。”他又取起一颗棋子,慢慢说给她听,眼里有意外的温柔,仿佛温情脉脉的一条河。
他教她下棋,纵横棋道,他翻手能演风云,却从最简单之处讲起,她只呆呆地听着。
是该多听听,这样一盘棋,谁知道有多少阴谋算计?
后来,他不知从哪取得笔墨,教她一撇一画写“廉耻”二字,他说:“可是你说不识字,爷亲自教你,好好学着。”楚七不从,反教他写“shame”,笑的时候嘴边隐隐有个小梨涡。
要很久以后回望,她忽然才想,如果那时候她抬起头,会不会发现,他一眼中隐隐的笑,其实是嘲笑?
子夜。灯花落了一地。
楚七回到了南厢房,却久不能入睡,其实从头到尾,他何时令人摸得透,他的眼中……有座城。
天上廖有星子,便有暗夜的寂寥乘着月色奔涌而来,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是新酿的桂花酒,入口甘甜醇绵,却涩了一腹。
酒殇忽然就碎了,在阴冷的砖地上,泠然成一片一片。被割裂的面纱安然静躺,宫圣凌看了一眼,唇边有抹讥讽的笑。
在亥时的时候她来过,轻纱蒙住她的面容,眉宇间有闪烁的花细,一袭白衣迎着风猎猎作响,青丝缠绕,缱绻,如同红尘。
但她青丝里有白发,只丝丝缕缕,缠出一个梦,梦里说——你不是剑圣。
风割裂空气,但很快知道不是——是她的剑,刀光剑影,凛冽的光,割破她的温柔。
“当初为什么要让她走。”她说,冰肌玉骨,如同玉立的白莲。
宫圣凌不语,缓缓收起长剑,却忽然听她说:“你在犹豫。”手竟不自觉轻颤,剑光一闪,映出她清丽的面容。
她来的时候宫圣凌在下棋,那一棋,他确实犹豫了。这时候她操起黑棋,吧嗒,落在了那个他早已想好却未下的位置上,“天下为局,世人为棋,然——谁是博弈操棋人?”
“凌儿,”她走到他面前,凝视他的双眸,略紫,眸里有她清冷的身影。“你还不是。还不足以坐在棋盘的另一边。”
“我知。”
“不,你不知。”她冷冷打断,落花翩翩,素手轻抚他的脸,棱角分明,“没有人记得那样的日子,度日如年。只有我知,只有我……”
宫圣凌苦笑,“她确实是个机会。”
“她自己回来的,那就是命。”她的手抚过他英气的眉,微长的睫阴沉沉压着他的眼,轻轻地颤。“你不该犹豫,世间本就无绝对的对与错。”
对错背后是苦楚的真相,绝对的对错都只是荒谬的笑话。
宫圣凌拿开她的手,眼里有股寒意:“命么。那剑圣,是谁的命?”
“自是你的。”解素魂凄楚地笑了一声,“人各有命,为情所困,即是仙骨,再不能得道。”
“殇隐魅是个贪心的女人。你亦是。”
“不错。宫廷我要,江湖我要,爱情,我也要。”她切切看他一眼,他眼里无她,只剩一个影。“你明白,都是因为你。”
然后她走了。宫圣凌回头,看一眼她站过的位置,冷然离去。
风里有他的声音,却又无人听见,风声说“这本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