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政治夫妻
睡在女人的房间里，胡图不能没有想法。
他想找点新鲜找点刺激，偏偏又找不到。这里实在太索然无味了，墙上一张地图，地下一张书桌，还有一把椅子一张床，缺乏诱人的点位。
不过他是不会甘心的。他轻轻掀开了褥子，哇，藤条垫子上有一片紫竹花，片儿已经枯萎，但仍散着幽香。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情趣，也看到了一个女人的秘密。
很累了，他依然没有躺下，而是打开了窗子，警觉地扫描着周围。楼后有个院子，灯光幽暗，一堆一堆的石板整齐排列着，那条巡视的狼狗极不友善地仰望着他。
他关闭了室灯，掏出了一根细长的牵捆绳，将一头挂在床头上，又把匕首掖在了枕头下，这样他才躺下。如果出现了危机情况，他可以唰地滑到楼下，这是战争教给他的。
来到金三角十几天了，他还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所以他在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似乎还在睡梦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了他。这不是北京的声音吗？是的，早六点半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甭猜，谭雅宜就在门外。早晨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是官场的一种雅趣。
喜欢恶作剧的胡图几下子就穿好了衣服，然后装腔作势地对外喊道：“是雅宜同志吧？”
门外传来了轻重得体的笑声。
他打开了门，只见谭雅宜一身橘黄色运动装，如窗外的霞光。
她望着他，晃了晃手中的袖珍收音机：“它，影响你休息了吧？好吧，让它也休息。”
她关了收音机。
“喜欢运动吗？”她问。
他随便做了个舒展动作：“早起、运动，并不属于我。今天早起，是因为北京的呼唤。”
“你可是军人啊。”
“呵呵。”他笑道。“军人？军人就代表早起和运动吗？纯属瞎扯！”
“如此说来，你是恋床一族喽。”
“回答正确，加十分！”
她将收音机撂在了窗台上：“我有一个建议，不知你能不能接受？”
“呵呵。我历来不拒绝美女的建议。”
她没有理会他那怪怪的眼神，朝着窗外一指：“密支那的湿地，举世闻名噢。还有那里的候鸟，凤歌鸾舞，惊心动魄啊。感兴趣吗？”
胡图想了想，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难道你不怕毒蛇吗？据说密支那的毒蛇无处不在啊。”
她却亮出了一个小瓶：“有矛就有盾。瞧，这是防虫喷剂，有了它，一切害虫都会绕开你。另外，我们是骑车，走大道，毒蛇惧怕公路的轰鸣。”
胡图学着西洋人，滑稽地一挥手：“OK!”
两个人骑车上了路。
清晨的密支那郊外，犹如无人区；当地人夜猫子多，夜间避暑，喝喝小酒，谈谈恋爱，第二天不太理会太阳的高低。在他俩行驶的这条公路上，没有车辆，也看不到行人，僻静的有点儿恐怖。胡图没话找话地问右手的她：“好静啊，哦，这助力车又轻又快，日本货吧？”
“有眼力。”
“我就不明白了，同样的东西，人家日本的就精良，咱们的呢？唉！”
她高扬起细长的脖子：“崇洋媚外了吧？可以洋为中用，可不能崇洋媚外噢。”
招来这番谆谆教导，他感到很好玩。也知为何，他喜欢逗弄她。
她意犹未尽，皱着眉说：“日本当局，至今还不肯反省自己，又搞什么拜鬼的闹剧，我们决不答应！”
他斜睨着她：“嗯，你应该去外交部当发言人！”
即使听出了逗弄自己，她依然那样拿捏着，很不在意。
在一道堤坝上，他们停了下来。坝下是一片广阔的湿地，交汇着几条弯曲的流水，岸上长满了茂盛的水草，像毛玻璃似的晨雾悬在低空，一只只飞翔的鸟儿不时地穿透了毛玻璃。这种灵动而又奇幻的景观，对胡图吸引不小。
“可惜啊，忘了带相机。”胡图观赏着若隐若现的飞鸟，感慨万分，谭雅宜“哦”了一声，又带他转向了湿地里的一片小树林。
她的嗓子突然制造出了苍凉和沙哑的声音：“这是伊洛瓦底江的支流，穿过那片林地，就是密支那的火车站。四十年前的一场残酷战斗，就发生在这里，六百名中国军人，无一生还……”
听到这些，胡图的神情凝重起来。
“我的爷爷，你是怎样知道的？”
她肃然凝起了眉头：“虽然还不能证实他老人家牺牲在这里，但这里，跟他老人家肯定有联系。”
由于感动，他的嘴唇有点儿颤：“这，已经让我震惊了。你再努力，我得向你三叩六拜啊！”
就在他双手抱拳时，她将目光又转向了河滩上的一片小树林：“看，那是一片墓地。”
是的，那是一片墓地，但由于年久欠修，已经破落不堪。
“在密支那，战败国的墓地整整齐齐，而战胜国的，就这个样。”
随之，她又自圆其说：“当然，国民党的墓地，责任不在我们。”
她的话，让他想起了那座日本人的“招魂塔”。掂来掂去，他又觉得无从说起。
她扶着自行车，朝前探着身子：“往林子里看。”
他模仿起着她的动作，打量着那片小树林。林地里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小竹楼，竹楼的斗篷下，坐着一个留着长发，光着上身的老头，就像是武侠小说里的侠客。
还没等她解释，他就自信地断定：“这是一个远征军的老兵，独守这片荒凉的墓地。他虽然充满了沧桑，经历了痛苦，但他没有绝望。”
她低头想了想，笑了：“跟你这么聪明的人，省下好多话呀。”
他仰起头，望着一只孤零的飞鸟，充满活力的眼睛竟呆愣了起来。
发现她在注意自己，他有意侧过了身子去。从昨天晚上起，她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好的印象，可是现在，她的良苦用心，她的体贴入微，已慢慢改变了他的看法。甚至他还感到，作为女人，她的干练、她的利索，闪现着特殊的风采。
或许她的泼辣目光已经穿透了他的心胸，她好像不经意地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狡黠地眨眨眼：“哦，这里的雾，真大啊！”
这种掩饰之情，未免有点幼稚，她好奇地问他：“我好奇怪，你爷爷是国民党，你父亲怎么成了共产党呢？”
“怪吗？”他答道。“呵呵。其实父亲也当过****，福州战役，随着部队起义了。”
他拍了一把车座，问她：“还有什么问题，一块提出来，我集中回答。”
她咯咯地笑了。
虽然她没有提问，他的问题却来了：“谭……哦，雅宜同志，你一个团********，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她圆滑地捋了捋短发：“你不是能掐会算吗？猜吧。”
胡图要逼她开口：“猜？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她一怔。没想到他会这样不留情面。
她默默思考着，伸手按动了车铃：“叮叮叮……”
胡图紧追不舍，看着腕表说：“再给你十分钟，你尽情地编吧。”
这种交流方式让她有点窘迫。她起伏的眉骨宛如漂浮的小船。
“让我怎么回答你呢？这样跟你说吧，我……”她的表情极为艰涩。“我是因为一场婚姻。”
“婚姻？”
“是。”她走到了堤坝边沿，眺望着远方，字斟句酌地说：“那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跟错误的人发生了一段错误的爱情。”
“嗬，这么多错误，看来很严重噢。”他调侃道。
“我是作为首批选调生从大学直接进的团市委。”她的声音有点令人怜悯的低沉。“毋容置疑，我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刚上班，正逢举世瞩目的老山战役打响了，作为一名热血澎湃的团委干部，我跟大家一起，喊着时髦的口号，向崇拜的英雄献鲜花、致颂词，与众不同的是，除了鲜花和颂词，我还敬献出了宝贵的情感，我也就成了新闻人物，一路提拔，从副主任到副书记，一路顺风。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婚姻，清醒地认识到，这桩婚姻是极其荒谬极其糟糕的。尤其是文化的差异和价值的分歧，更让我们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雪上加霜，我们从集体宿舍搬到了一起，又分流到了集体宿舍。也许，这种寂寞、这种疏远对男人是特别残酷的，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他终于暴露了自己的粗鲁，逼迫我做了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苦笑起来。
“说呀！”他催促道。
她说：“在那个方面，侵犯了女人的尊严，也等于点燃了女人的复仇烈火。”
她的脸色有点恐怖：“他定期要到荣军医院做理疗，需要爬一个长坡，这也就是说，还需要下一个长坡。他一条腿没了，路远了要坐轮椅车。羞辱和仇恨，让我将他推下了长坡。”
她低下头，又抬起来，没敢看他：“他再次负伤，我去坐了一年牢……”
故事没有讲完，也符合她的风格，总是留有余地。其实她到这里投奔谁对胡图来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伤害了一个残疾军人，这也等于伤害了他。因为他也负过伤，也有过跟她的丈夫相同的经历。他的那个花枝招展的老婆也是听了他的报告主动向他走来的，后来又主动离去了。那个女人跟眼前这位一样，长得很美，他却很鄙夷她们。噢，不知不觉，他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态度又转回了原点。
他调整了情绪，想刺激一下谭雅宜：“你想听听你的故事吗？”
这种古怪的对话让她无所适从。
他没理会她的感受，绘声绘色展现了自己编故事的本领：“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一个选调生结识了一位战斗英雄，或是侦察英雄，或是排雷英雄，反正炸掉了一条腿。他们的故事让记者一渲染，选调生比英雄还英雄了！提拔，晋升，高歌猛进。可是，硝烟慢慢散去，盆满钵满的选调生也在反思，反思热血铸就的爱情，反思品味的差异；反思没有错误，关键是反思之后的冷落和疏远，终于酿就了一场悲剧……后来，她到了密支那，投奔了一个什么人。”
“哈哈……”谭雅宜仰起头来，发出了虚伪的笑声：“呵呵，想不到你还是一个编故事的高手啊！”
他说：“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光彩的故事，谁愿意讲述呢？没有吧！所以，我替你。”
她冲他冷笑道：“聪明透顶，并不一定是好事！”
“谢谢，我会把你的严厉表扬当作前进的动力！”
这些稀奇古怪的话，打乱了她的方阵，她轻轻扫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沿着大坝朝前走去。
走了没几步，她停下了，凝视着雾茫茫的远方。
凉爽的晨风，传来了她那微弱的声音：“你猜得没错，我是来投奔了一个人。”
“老曹，外号老狐狸。”
她忍着笑，扑闪着明亮的眼睛，老半天才说：“是他，我的表哥。”
空中两只飞鸟在追逐、打闹，他眯眼打量着：“那咱俩怎么论？老曹是我的亲密战友，你是他表妹，叫我什么？表表哥？”
他的玩笑没有冲乱她的思潮，她依然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那个男的，是14军的侦察英雄。”
果然啊！胡图收敛了表情，一只手按着车座子，恨恨地搓开了。她扭转给他的那些好感，似乎全无了。
女人的敏感，让她意识到了他的变化。她打了一个手势对他说：“我上午还有个活动，回吧。”
来的时候两个人是并行的，相谈甚欢，等到回去时，两个人拉着距离，各走各的，除了风声，悄无声息。
早餐过后，她告诉胡图：“华人学校搞一个演讲，我是评委，上午我就不能陪你了。”
他对她说：“你忙你的。我想给老曹打个电话。”
她点点头：“好。不过你得有耐心。虽然很近，也是国际长途。这里是缅甸的号，那里是云南的号。必须经过中转，有时等大半天。”
阿江用三轮摩托送她走后，胡图就挂了长途电话，可是直到阿江回来，还没接通。胡图有点坐不住了。
他越来越感到，老狐狸让他来密支那是有目的的。他想起了十天前……
躺在床上的胡图接到了老狐狸的长途。
老狐狸：别犹豫了，来吧。
胡图：不犹豫了。你已经四次邀请了，超过了三顾茅庐。
老狐狸（哈哈笑）：你这家伙！你来后，给你个副总，跟我一样的待遇。
胡图：一样的待遇？算了吧！资本家就会糊弄人，能一样吗！
老狐狸：至少，给你找个漂亮女人。
胡图（故作惊讶）：呵呵，这还差不多！
……
种种迹象表明，老狐狸让他留在密支那，是别有用心的。可他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他问阿江：“到瓦扎有几班车？”
阿江：“早晨一班。但现在晚了。”
倍感失望的胡图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一分钟也不愿意待在这里。
阿江似乎很理解他，说：“胡总，你果真想走，到三孔桥好了，在那儿搭车，兴许会有的。”
于是他给谭雅宜留了个纸条。
阿江的三轮摩托载着他走了。到达三孔桥后，阿江从车厢里拿出了一条“翡翠”牌香烟：“缅甸人认这个。拦车的时候举着它，就会有人停下来。”
阿江走后，他走上了桥头，远远看见了一辆车，等看清了，吓了他一跳：是一辆装甲车，上头架着高射机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