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蔡邕来了?”刘宏瞪了张让一眼,“朕记得朕召见的是皇甫规,嗯,皇甫嵩,皇甫嵩他死了?”
刘宏声音陡大。
“陛下?”张让露着无奈的苦笑,“是老奴自作主张,听说伯喈在袁太仆府上,就让人去请了他过来,皇甫嵩应还在路上,该快到了。”
“唔。”刘宏脸色好看了一点。
“陛下见不见伯喈?”张让又躬身小声道,只呼蔡邕表字伯喈而不称名,似乎他跟蔡邕关系很好的样子。
“既然来了,朕就见他一见罢,阿父,让蔡邕当个治书御史,他不会不同意罢?”刘宏低着头,整了整衣襟,在外臣面前,他这个做皇帝的还是很注意形象的。
“圣明无过陛下。”张让衷心的恭维着,又轻笑道:“陛下,老奴听说伯喈这几年游历东南,无意中竟得了一张好琴,叫什么‘焦尾琴’,呵呵,陛下可知这其中的故事?”
“故事?”刘宏伸直胳膊由着张让为他整理衣袍,罢了罢手,有些不耐烦,“管他焦尾琴烂尾琴,朕不爱弹琴,先召蔡邕进来再说,那个皇甫嵩,若还不来,就与朕绑了他过来!”
“呵呵,陛下。”张让笑着应了,抬眼示意,几个小宦官退了出去。
蔡邕,焦尾琴的故事,刘宏早已耳熟能详,无外乎蔡邕从某村夫的柴火堆中抢了一块梧桐木出来做了个琴,然后定名为焦尾琴,还上古今名琴榜,大大的有名。
其实这不过外面那些名士们无聊编排着故事传奇互相标榜吹捧的罢,这种事在这个时代多了去,在这个时代,谁身上没背个传奇故事,你走到大街上也不好自称名士!比如袁绍的父亲袁成,也就是当今太仆袁隗的长兄,人缘好,能谋会断,还跟跋扈将军梁冀关系很好,据说他的话梁冀句句听的,不过袁成大概没活到梁冀倒霉的那一天,梁冀死于西元159年,于今已有二十几年了,大概袁成死时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也许三十岁还不到,连个后代都没有,袁绍实是袁成之弟、袁隗之兄前司空袁逢庶子,袁术的异母兄长,就是这么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袁成,活着的时候京师里竟然还传着一句关于他的流行话,说什么“事不谐,问文开”,袁成字文开,好像天底下没有他袁文开解决不了的事一样。
不过蔡邕这个人多才多艺,确实弹了一手好琴,后世有人称苏轼“字不如画,画不如诗,诗不如词”,其实苏东坡字、画、诗、词无一不工,任一样单挑出来别说在苏轼的同时代,就是放眼中国几千年文明史里,那也是排得上号的大家,而生活于东汉末年的蔡邕,便是苏轼类似的大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还无一不是冠绝当世,乃是一位百科全书,学究天人式的大学者,说他蔡邕是当世国宝,别人同意不同意且不说,刘宏是第一个同意的。
另外的,蔡邕还有一个女儿大大的有名,被后人称为这个时代第一才女、也是中国古代史上以博学多艺,美貌贤慧,身世曲折,富有传奇色彩著称的美女,蔡琰,蔡文姬……
蔡邕自然是跟张让他们这些阉党们不对付的,大名士么,纯天然的清流,别看张让一口一个伯喈叫得亲热,那是因为蔡邕在皇帝心中份量不轻,汉灵帝这个人既喜欢读书,又喜欢书法,放着蔡邕这么一个当世第一博学,又是书法第一的人物,没理由不亲近不是?
熹平石碑,曾造福无数后世读书人、为中华文化传承作出重大贡献的熹平石碑,传说就是蔡邕所请,汉灵帝因命蔡邕亲自执笔作书,刻石于洛阳太学门外的,以供天下读书人自由取阅拓印……
蔡邕之所以倒霉,也正是因为他上了一篇奏疏,劝皇帝疏远张让他们这些宦官,重用君子,也就是外面那些名士,还有党人了,大概这奏疏写得很好,汉灵帝这个喜欢读书的皇帝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觉得大有道理,不住赞叹,当然事情没成,蔡邕却大大得罪恶了宦官一党,被寻了个事治罪,本来论罪该弃市的,就是砍头之后还要暴尸三日,还是汉灵帝怜他文章写得好,特地减死一等,髠发与家属徙并州。
后面朝廷大赦,蔡邕得以离开迁徙地,然后,失踪了,其实汉灵帝还是派人去找过他的,这事是刘宏知道的。
刘宏正襟危坐,不多时,一个身著麻衣,体瘦修长的男子在几个小宦官的引领下,进得殿中来。
“罪臣蔡邕叩见陛下!”
那麻衣男子横抱一琴,远远的在阶下叩头施礼,正是蔡邕。蔡邕身修八尺有余,略有些背驼,年已过半百,须发斑白,面容清矍,还略有些憔悴之色,刘宏更注意到蔡邕所抱那琴确实琴尾乌黑了一块,看来确是被烧过了无疑了。
张让满面笑容,恭恭敬敬的侍候在刘宏身旁,拿眼睛小心的等着。刘宏看着伏在地上的蔡邕身上,两只眼睛竟慢慢的失了方才在张让面前的那些个暴戾气息,良久,刘宏微微一叹:“蔡公,多时不见了,你叫吾好找哇!”
“陛下,臣有罪!”蔡邕伏叩着头,声音有些哽咽,“罪臣不敢当陛下念想!”
汉灵帝对蔡邕确实是十分欣赏的,否则也不会刚把他发配并州没多久就想法子要把他召回来,当然,当初大家都说蔡邕有罪该死,身为皇帝的已经给他减死一等了,若再不给他一点处罚也说不过去的。
听着蔡邕哽咽的声音,刘宏亦有些伤感的模样,道:“蔡公,你此次回来就别再走了罢?留在朕身边罢,蔡公博学,正可为朕的治书御史!”
“陛下,该先着请伯喈免礼呢?”张让在刘宏耳边小声提醒道。
“嗯,正是。”刘宏恍然大悟,“蔡公请起,来人,为蔡公设座!”
“陛下,”蔡邕抬起头来,泪已满面,“臣年老多病,不能奉侍陛下左右,致以陛下失望!”
“这?”刘宏迟疑。
张让径自上前,伏下身来小心的搀扶着蔡邕,轻轻一叹:“伯喈身子正健,何来老病之说?伯喈不知陛下对你如何思念,伯喈怎可让陛下失望呢?唉!”
刘宏听得出来,蔡邕对皇帝还是有怨言的,也是,言不听计不用,弃一片赤心如蔽履不说,还把他给连同一家妻儿老小“髡钳徙朔方”,也就是削去头发,用铁圈束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折辱君子波及妻儿,如何不让蔡邕蔡大学士愤怒生怨的?
“不敢!”
张让相搀扶,蔡邕不敢避躲,稍稍退开两步,目光畏闪,身体更与张让保持着一个距离,望了刘宏一眼,躬身施礼:“陛下九五至尊,国家宗庙所系,望陛下爱惜自己,勿念靡靡之音,勿违养生之道!”
这话怎么说?
张让呵呵笑道:“伯喈误会了,陛下这几日寢食不定,咱是陛下身边听用的,看着心痛,这不一听说伯喈回了洛阳,让想着伯喈琴高雅致,能定人心神,这不,便请了伯喈过来与陛下弹上一曲,以慰陛下心中之念,助陛下安然入眠,呵呵,这尽是让自作主张,实不干陛下的事,伯喈要怪,只怪让一人即是。”
高!
刘宏不禁要为张让拍案叫绝。
“不敢!”蔡邕畏躲着,与刘宏深施一揖,道:“臣愿为陛下献奏一曲!”
当世第一琴师的独奏?
听起来感觉不错,其实就是当年汉灵帝也没这种待遇,蔡邕是当世第一个会弹琴的没错,不过他在皇帝面前的身份,乃是一介大儒,学者,不是琴师,操琴引弦这种事自然是不会干的,不屑为之嘛,那是弄臣、琴师才干的活。说起来也是皇帝无福,其他蔡邕的亲友,像杨赐,袁隗这些人,自然是有份听得蔡邕来个独奏的,还经常听,免费听,此乃名士雅韵不是?
“陛下,司徒觐见!”
未待蔡邕放好琴,一个小宦官进来禀报。司徒,杨赐,安帝时名臣杨震之孙,几百年后重新一统中华的隋文帝杨坚远祖,当世名臣,也曾为汉灵帝讲过学的,算得是帝师之一。
他怎么不请自来了?这大半夜的。
刘宏瞅了瞅张让,又看了看正在调弦的蔡邕。